田 林/文
众生芸芸记住一个人，往往因其具有特殊性。我能记住马子良，主要来自第一眼，面相学里讲：天庭开阔富贵有佳，窄则运气匮乏前途莫测。设若阴阳八卦真如此，马子良也便是个别。以厂里话说马子良，这人长得很“忽然”，但忽然也非奇丑无比，只是额头前庭有些窄，眼小如豆却聚光，细看会有股韧劲儿在里边，而人的身材也不伟岸，站在那里如同立起一个大蝈蝈。
改革初期人心思变，马子良参加工作一入厂，相貌便没能影响好运气。当时流行一句话：车钳铣无法比，铆电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马子良既未铆电焊，也未去翻砂，而是分到宽敞明亮机加工，开的是两米多高龙门刨，远远看去一个人，似乎就站在大门里。设备精良振奋人心，马子良想的是先拍工作照，洗出大家看了都说好：龙门刨，真威风！你鲤鱼跳过龙门吗？抬头再看这条鱼，话到嘴边已止语。再问气质怎么样？女工连说好好好真是好，比了天下宝玉林黛玉。马子良当然听出真假话，只看着远方一棵树去说：红心儿美的脆萝卜，关键还是人心啊！
青春韶华马子良，励志的期待并非一颗螺丝钉，而是有着鲤鱼越出龙门大心思，每见科室干部走过来，眼里总会射出一道光。半年后厂里有消息，欲选几个精兵强将全国搞销售，那天马子良刚下大夜班，家也不回径直去了销售科。科长将人盯了片刻才说话：你的敬业精神好，龙门刨也开得好，只是……后面舌头就短了。马子良懂得啥意思：我不就形象差些吗？可我到底是个中专生，你放手让我试一试，干不好我宁愿去翻砂。十几个人跑市场，难道在乎我一个？马子良声音凄哀，表情却有着强烈的自信，许是诚恳的力量感动人，又许是对方讲策略，科长说你先回去安下心，等我消息便是了。走出房门那一刻，马子良心想事情大功告成了。
如果说马子良运气依然好，也必须承认领导眼力高，区片有意给他避开大省城，范围只在山东烟台市。烟台专产拖拉机，有拖拉机便需配套千斤顶，山东人又是性情耿直好办事，估计不会眉高眼低看长相。而厂里一些机灵鬼儿，还不是时常聪明反被聪明误。
销售人马目标明确，几天后不断有消息传回来，唯独马子良石头沉海无音讯。科长掌握全局便有些坐不住，心说临走支他现金一千块，犯罪程度又能去哪里？犹疑间电报已过来：业务谈成了。火速汇款五百元。科长兴高采烈去了财务科，会计看了电报抬头问：往哪儿汇？科长说你看电报。会计就乐了：烟台地方太大了，地址呢？再看果然没地址，科长当即电报便撕了。
隔了一天电报又来了：恳请组织速汇款。我把手表都卖了！后面三个惊叹号。科长开始骂了娘：妈个马子良，天下最丑最笨就是他，惊叹号再多管啥用？卖了手表又干什么！地址呢？还是没地址。
马子良电话终于过来了。开口就问厂里是否出了大事情？我在这边不放心了啊。科长说情况好着呢，我倒是要问你，电报究竟咋回事？你就不会打长途？马子良说电报便宜呀，你们为何不汇款？这边山穷水尽就差卖我人肉了！科长说你的电报地址呢？马子良说：山东烟台嘛。
那年马子良是拿到订单最多的，表彰会上了主席台，销售状元胸佩大红花，红花映衬状元美，额头尊严频频闪着光，身子也便随之蝈蝈一般挺起来。直到介绍经验时，人们才知马子良天分究竟有多高，一套理论居然“一盯二磨三请客”，朴素的表达既要盯住人，又要脸皮厚，更是敢花钱。这个经验虽然俗，却是一些大实话，但经验很快又变了形，私下里的说法是，马子良曾受了狗一般的大磨难，当初厂长眼皮都不抬，人只能特务似地玩跟踪，那天认准家门追进去，厂长顿时大怒往外推，马子良一头扎进卫生间，先刷厕所搞卫生，再将地漏弄通畅，及至擦玻璃扫地清洗油烟机，居然感动得厂长站在那里说：小马同志啊，现在我才懂了人心肉长的，如果我的员工都像你，企业会跑得比拖拉机还快。这个合同我签了！
有人说马子良脸皮厚，我倒觉得关键在于忍，设若一个清高帅气美男子，恐怕也绝难弯下这个腰。正是一个丑给了他福报，一个诚给了他自信，人生在世正是一个忍，令人的“运气”现出神圣的尊严与价值，否则凡夫俗子马子良，后来也不会有爱情主动找上门。
马子良一举成名先是提了副科长，蝴蝶效应更是天下美女慕英雄。制锨厂女工张小华，深深动了真情说：我爱马子良，是他的精神感动了我。你说一个男人对企业那么好，对女人能不认真吗？对家能不负责吗？对孩子能不珍惜吗？马子良一场恋爱神鬼不知，直到那天家里请吃饭，销售科无一缺席，张小华却始终不出现，科长问：你家小华呢？马子良说诸位来，人家美容院去整头发。话音未落门帘已经挑起来，眼前美貌如花姑娘家，烫了发卷美了容，不仅高出马子良半头，又是一副男人大骨架，众人当时捂嘴就乐了。张小华自我感觉非常好，面对来宾一一握手说欢迎，说感谢，说我家良子给您添了麻烦还盼诸位多关照，只是那声音憋着嗓，温柔得无论如何也如一位花旦唱京戏。
趁着女人去外屋，科长先问马子良：感情不错吧？马子良说爱情发展到极致，最好是先同居。科长又问小华个子高，也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俩人干仗打得过她吗？马子良忽然变得很严肃：科长您就放心吧，知道爱情的神秘吗？觉都睡了还说啥，人已怀上了还说啥，爱情的结晶是下种，种子发芽是孩子。我——虽然不漂亮，但我却是十分热爱生活的！没想到，马子良一口气居然说了这么多。大家连说讲的好，讲的好，今后我们就与你共同热爱生活吧！
那时眼前马子良，我们不仅觉得美，并且已经显得非常有尊严。及至后来称呼里，已不再叫他小马而是科长您，而马子良也知是玩笑，即刻板起面孔教训说：谁再叫我您，我就让他拜我老婆当奶奶！
八十年代文化复兴，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厂，时光之速恰似“朝如青丝暮成雪”。那天街上遇见马子良，手里拎个半人高的大鸟笼，见面先问身体怎么样？三高怎么样？给你两只坝上百灵要不要？这鸟叫得特好听。随后掏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我只告诉你，朋友圈儿里那些事，只可“微信”千万别全信，无非寻个乐子而已吧。一时间眼里物是人非，只觉马子良白发苍苍依然在进步，人也并非那么丑，温暖的塞外阳光照耀下，前庭已是流光溢彩显得更加突兀亮堂了。
张小华我也见过，每天避暑山庄练太极，雪白的绸衣随风展，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似仙人，又是含胸虚背大骨架，那才是超凡脱俗真的鹤立鸡群呢。又据说儿子名牌大学毕业生，并且长了一米九的大个子，果然也是机缘相生随了妈。令人佩服的是，马子良一家确实很幸福，但我更相信，表面上的马子良，嘻嘻哈哈装聋作哑，心理却藏有深刻自卑感，其实也正是这自卑，令人一生实现了更加自信的骄傲与飞越。
（田林，作家，现居承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