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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版:青园·名家

世间唯有秋风度

田 林/文

热河城的季节变幻里,夏秋几乎没有过渡期,昨天草木绿得还单纯,一夜清霜已是色彩斑斓如同一幅画。秋日里虫鸣乘风而起,只要你用心去倾听,避暑山庄老城墙,胡同院落石缝间,一根枝条一处叶脉上,皆有着各异性情在里边:蟋蟀的叫声清脆短促,像是某种器乐不厌其烦地在弹奏;蝈蝈倍显张扬胆子大,生猛却透着粗凛老道的韧性在里边;“滴滴溜溜”油葫芦,则如个漫不经心缠绵女人在吟唱。那年我在一方草丛间,曾听一丝“嚓嚓”声,仔细寻找竟然是只“草乖子”,透明的肢体不仅完全融到了绿色里,令人惊异的,是那种鸣叫小心翼翼极其微弱,又是以薄翼与腿的摩擦生出来……草木一秋时光短,众生万物皆化境,只是虫们狂欢急切里,期待的却也永远是爱情。

热河城天高云淡北雁南归,碧空之下渐入佳境,虫的鸣叫更有某些暗示在里边,否则火神庙街的俊男靓女们,也绝不会个个生动得如此光彩照人。热河城又因街肆沿袭北京城,胡同繁多名字也响亮:上乘轿、二郎庙、蒙古塞、耳朵眼儿、太医院……紧密相连索性叫它一二三四五六条。窄巷阡陌接墙勾瓦,爱情的衍生充其量也不过胡同口,女孩子要么额头拉出小刘海儿,要么扎了鲜光蝴蝶结,目光里尽管毫无确定性,巧笑倩兮却是生出多少妩媚与诱惑。传闻里总该有些“桃花”才好看,重要的是当初我们太医院胡同,两个男孩明与亮,同时爱上了米兰那女孩,就在秋风吹拂里,我不仅知道明已无可救药地成为旁观者,也只能眼见身材高大一个亮,非常自信地现于米兰含苞待放的春光里。米兰为什么会抢眼?米兰蕙心丽质天生一朵玫瑰花,米兰自有祖上贵族太医大气象,否则她也不会青瓦高高住在最朝阳的院子里。但米兰不屑胡同口,面对乌合之众闲散人等,从来一副面色高冷孤品超然,即便见了哪一个,无非只是低头走过去,但身后弥漫的却是中草药的香。我们当然也懂得,药香定出自父亲 “黑乌鸦”,这鸟即便曾大庭广众游街示众,同样不可小觑的,只那一袭黑衣挂身,坦然自若高高瘦瘦,已足可令人生出几分敬畏感。

按照昆虫学所言,雌性对爱的辨别,本能里会以鸣叫或气息而选择,如出一辙的是男人,异性魅力也会来自智慧与力量。如果比较胡同俩男孩,亮的自豪便是声音洪亮帅蝈蝈,看去弱不禁风那个明,充其量不堪一击小蟋蟀。我们必须承认亮,他的英雄情结以及平日塑造的偶像感,已成为我们粉丝般的精神支撑,仅凭生就一副骨架好身材,仅凭每天避暑山庄练拳脚,哪个娃崽受了外街欺,挺身而出从来都是亮。惯常说“一旋儿横,俩旋儿宁,仨旋儿打架不要命”,就冲亮哥威风凛凛三个旋儿,我们也该为其美丽的爱情大张旗鼓去鸣叫。那时亮会耐心等在压水井,一旦闪光的胳膊拎起满满两桶水,竟会以雄鹰展翅姿态健步如飞,然后“哗哗啦啦”倒进米兰家的水缸里。是的并无重大事件在发生,但亮哥每天始终如一虔诚的水,已然皇天作证爱情究竟有多执着,由此所有目光也早认定,这便是太医院胡同天造地设一对了。

我们背地叫明小蟋蟀,其劣势不仅个子矮,且很少与谁去说话,即便站在胡同口,只会与你“嗯”一声或“啊”一声,时间久了身边仿佛从无这个人。众人皆知明家历史也有说法,奶奶曾是国民党军官姨太太,热河解放再嫁印刷工人马云生,这老头曲背弓腰,喉咙整日“咕咕噜噜”胡乱响,却是满腹经纶四书五经一个人。而明青春萌动小心脏,即便如五味杂陈撒了胡椒粉,却也每天皱紧眉头吹笛子,他吹《小放牛》《鹧鸪飞》,吹《草原之夜》《月亮湖》,一场角力不动声色里,谁又懂得笛声里的爱,我们期待的是亮哥,迟早会将米兰金枝玉叶娶回家。几个老人则会倚在墙根说:秋天虫子又叫啦,小兔崽子瞎胡闹,却也懂了男女异性相吸呢!

青春的步伐看似颇缓慢,实则飞逝如梭。我并未能等待想象中的婚礼,伴随塞外第一场雪如期而至,很快随了父母下放内蒙古。昭乌达盟并非想象的诗与远方,风吹草低也没现出牛羊更多的悠闲与自在,这地方不仅人烟稀少交通迟滞,漫长的时空转换里,也使得渐行渐远的记忆慢慢会撕开。再待多年后重回热河城,曾经胡同已被大片楼群所替代,无奈的是当初一匹马,跑出再远也难以忘记拴马桩,甚至一种声音气味及至偶然相遇,均可将人带回真实的过去时。那天遇见民子问起老话题,意外的是民子即刻眉飞色舞告诉我:你让我如何讲,当年米兰也太奇怪,怎就一头钻进明的家,每天看他“噗噗”吹笛子。如今俩人孙子已是齐腰高……故事本身天然具足,无常的事物没人懂得为什么,想必一个女孩子,当初面对力量与笛声,轻重里也定有着自己心仪在里边。更无须替亮去担忧,你只该相信玄机潜藏日子里,它也必以大慈大悲给人以福祉。

人在秋季游荡里,为何总会心思多?黄叶遮面我又开始怀念眼前城市了。虫的鸣叫已然弱下去,我随心所欲看新起的楼房,看枝头昂扬伸向天际的树,看蓝天拖曳云丝飘来又散去,挡不住的却是远处劲爆音乐声。底层人反而更快乐,广场舞动的是些老年人,岁月尽管真诚地写在脸上,表情如花闪烁的却是时尚优雅又从容。距离拉开的是光阴,一时也由不得你不心动——眼前领舞是米兰吗?她也一定是米兰。而今的米兰银霜清癯舞步横跨青春里,走过的已是一个时代年轮与禁锢,只是这翻飞跃动舞步里,已变得心无旁骛云淡风轻吧?果然也辨出明与亮,众里鹤立鸡群依然也是亮,一时底片依稀黑白,无论时光如何去复制,命运的魔方又有多少故事在里边。及待头顶一群白鸽响着哨音飞过去,热河城已浸入一派无边辉煌里,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舞乐尽收人散去,又见米兰扯开嗓子喊:“亮啊亮,赶紧回家吧……”转身又喊明:“明啊明,快快把菜买回去……”

悠长的呼喊宛若巷子母亲那一声,只是这年龄怎还唤小名儿?她就该喊他孙宏亮喊马开明!再见三个发小同一方向走,令人心动的是背影,岁月如歌容颜改,明已绝无当初柔弱与羞涩,风度翩翩透着一些素朴在里边。亮的从前一张英雄脸,虽皱褶粗粝现出憔悴来,骨子里却也依然不失阳刚气,只是后脑勺那三个旋儿,白发掩映早已化进匆匆日子里。记得民曾说,亮这女人命里苦,已是多年卧床不起一个人,也亏了米兰与明相扶持,事迹已经上了“热河好人网”。一时四围变得静谧又安详,洁白又纯真,想象里又是怎样一份同舟共济在里边。

人生易老天难老,历尽千帆归,依旧是少年。秋季是所有生灵天,“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虫们不知疲倦如年反复的鸣叫里,多少人已于流光疏影里走散,悉心再看三个人,这也便是所谓青梅竹马吧。(田林,作家,现居承德)

2018-09-04 2 2 燕赵都市报 c93873.html 1 世间唯有秋风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