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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版:青园·名家

本色习性

林风眠《舞》

凸 凹/文

故乡的物事已写了不少,也发表了不少,自然就会产生一些影响。有朋友见到我说:“你笔下的山里风景是极有趣的,但人写得都有些不寻常,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怪,怎么会是那样的性情呢?!”说这话时,他的脸上自然是氲着一丝怀疑。

朋友是平原人,自然就怪不得他。但朋友的话却给了我一个启示:是该给故乡人的习性单写一篇文字的时候了。有了这个交代,我相信,朋友就会有了不疑的理解。

首先,是故乡人有自己极个性的尊崇:水,则尊崇养育自己的那条浅河(见拙作《喊河》);草,则尊崇美而刺人的草神——荨麻(见拙作《荨麻》);人,则尊崇怀有绝技的人——我家是猎户,祖上套得住狡猾如人的雪狐,追得上野跑如风的山獐,自然就受尊崇。而父亲对祖上依仗超人的猎技,滥捕善良的小生灵以示夸炫的做法,是感到厌恶的,就不愿去承继他们的衣钵。虽然也擅猎,但他更看重犁田。犁田是个极平常的活计,但父亲却弄出了顶凌下犁,使冻土如酥的奇迹,也成了受人尊崇的人。毋需自谦,到了我这里,也是被村里尊崇的“人物”,因为我竟靠啃山里普遍被认为无用的书本而啃到山外的大世界去了。出山时,村人竟如贵人嫁女,擂牛皮老鼓,抬迎新喜轿,把我“供”出村口。

山里敬能人而不敬官人,至今仍古风流长。

但山里太喜欢搞尊崇,在一群无甚技艺无甚机巧的人中,也要以矬子里拔将军的方式,树一个尊崇的对象。比如比一比膂力,力气大的那一个,就被人尊崇了。与痴愚的尊崇相因果的,是村里人怕横的,这横,自然是凶、野的那层意思。对于横的,人们心里虽然不尊崇他,但也不招惹他,且在面子上对其给予佯装的恭敬。不完全是怕他,而是村里人息事宁人的根性使然。但人们对这些横人,也有自己的心理法则:做事莫太过,得理得让人,做得太过的人,是不可爱的。

横在山里是一种个别,而拧,则具有普遍意义,几乎每个村里人,都是有三分拧的。

这是与山里的偏僻闭塞相伴而生的东西。山里人的生存空间极有限,视野也极窄,人和物皆烂熟,且生存受不到外来的威胁;而生命中那些潜在的抵抗和竞争的意识时时让人不安分,就不满足于生活的平顺,总想在温和中找出一些生冷,在秩序中弄出一些忤逆。所以,在村里的家庭生活中,常出现“让你上东你上西,让你摘枣你摘梨”的个色局面,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暑天的晚上,老叔要到屋脊上去纳凉。祖母善意地劝他:“别贪凉啊,睡着了会跌下来。”老叔白了祖母一眼:“哪儿那么多事!”就决然地睡到房上去。果然于梦中跌下房来,把门牙听跌落了四颗。祖母就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老叔就羞恼相加,重又回到房上去:“我就睡,跌死了你也别管!”

所以,遇到山里人发拧的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要说,说了,倒适得其反。

山里人拧的实质,是怕别人忽略自己的存在。其实,怎么也是被山外忽略了,再被自己忽略一次又何妨呢?整体都被忽略了,个体的所谓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对那时还依然生活在故乡的两个弟弟说:要拧,就拧到山外去!

山里人是极勤勉的,这在我的《回忆小垭》中有过记述。小苗出来了,遇到大旱,地皮干得要冒烟,收成几无望。但山里人却要猫下腰去,任毒日头烧那两瓣瘦臀尖,执着地做那三遍耪:一遍、二遍、三遍……收不收在老天,耪不耪在人;许老天作贱,不许人下贱。秋景到了,也许仍是收了几颗瘪谷,人们并不一味地哀叹,麻胀的脸上竟也有几分安然:“我们已经很人了。”很人了——在精神上,就是山里人的自尊、自立的粮食。

而山里人的懒也是极出名的,看一看冬日和早春的村里街景,你就会什么也不说。街的矮墙下,或干草旁,三三两两抽烟的汉子,倚在墙皮斑驳的矮墙上,双眼紧闭着,衔着那一柄浑黑的老烟斗。他很久才吸上一口,唇缝里也只出极细的两缕烟线,三摆两摆那线就断了——那烟吸得有一搭无一搭。冬日里好天气极金贵,甩了那一双张嘴的老山鞋,打一打赤脚是自然的。那一双赤脚极黑,趾缝间竟夹着几颗草籽;寻食的鸡婆踅过,小心地啄那趾间的物质,汉子听任着,任痛痒于心尖上暗暗撩拨。

懒!

知趣的人不要惊动这一番境界,他们不要多想心思,也不要多看几眼闲景。

说山里人的习性,就不能不说男女的事。

对山里的女子,若长得美,路人尽管专注地看,目光之躲闪是不必要的。若想夸几句,就尽管夸几句;人家只是乜乜地笑,不谢不恼。在山里人观念中,美不美是女子的事,夸不夸是你的事,皆是自然的事。

但丈夫却不能在人前夸自己的妻,若一味夸下去,老人便说轻浮,同龄人便说下作。于是,再美的妻,聪明的丈夫也是不夸一夸的。然而,待到只有夫妻的世界了,就是另一番情景。

我的堂兄从唐山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的眉眼儿长得极俏,皮肤也极白,坐在那儿,便如一尊玉或一枝带露的兰。

这样的美人儿给如何的好字眼,都不为过啊!会说好话儿的人,就都把好话儿对姑娘说了,没说好话儿的,就只剩下堂兄了。

“这怎么成呢?”一群后生便不甘心,“成亲那天,一定要好好地听一听房。”后生们就为这样一个念头兴奋着。

堂兄成亲那天,后生们便去听房。午夜前,灯亮着,屋里的耳朵是惊警的,后生们当然什么也听不到。突然就下了一场夜雨,雨很大,枝上的叶子竟被敲掉了一片、两片、三片……屋里的灯就放心地熄了,但屋外,那被夜雨浇透了的几双耳朵,却一下子惊警了。

“哎哟娘,你怎恁好看呢!”

“怎么个好看法?”一个羞怯的软声。

“好看得要死!好看得要死!好看得像麻老爷的轿!”

屋外那一丛被压抑的笑,便陡地茁壮起来,把雨后的天,刺得响晴若洗。

麻老爷是村里的地主,出入一方轿。那轿身极小巧,围腰的檀木被磨出花纹兀然光亮着;而轿篷是滑软的缎,轿帘坠着两块如脂的玉……这样的轿,甭说是坐,即便是看,凡人也不敢多看一眼啊!山里的汉子便说:“来日,咱若也能制上这么一方轿,死也值了!”

土改时,众人都觊觎这方轿,就谁也得不到它,便砸之。但记忆却刻在汉子们心的深处,在汉子们有限的阅历中,什么美能美得过这方轿呢?

于是,任何习性都源于脚下这块土地。若要改变人的习性,首要的条件,便是要改造脚下这块土地。

作为山里人,带着这样的习性走到山外,生活就多了几重艰难。也想学得斯文些学得入流些,但一到关口,便将根性显现,凭空叫人嘲:到底是山里人啊。

虽然有些恼,但对自己的出身,却从无一丝艾怨。到后来,自己竟给自己开脱了,为什么非要刻意改变自己?粗犷豪放、顺其自然才好。

也许,这也是山里人的一种习性吧。(凸凹,作家,现居北京)

2018-09-04 2 2 燕赵都市报 c93872.html 1 本色习性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