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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版:青园美文

墙语

唐山地震遗址公园及其雕塑

徐国强 文/图

窗外下起小雨,很适合写这样的文字。

43年前的那场唐山大地震是突然降临的,那些遇难者都是草草埋葬的。幸存者根本没有机会为罹难的人送葬,也不知晓这些人入土的具体位置,甚至不清楚打听不到消息的那些亲友是死了还是仍活在世上。唐山人的丧痛就像废墟本身一样,支离破碎,门牌四散,难以收拾,铺天盖地的一片狼藉里伸出的断裂钢筋,像锥子和长剑,扎在我们的身上和心里。生产和生活渐渐恢复之后,滋生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汹涌,渐渐形成只涨不落的离殇大潮。唐山已被卷入情感的波峰浪谷,海水一样的哀思淋湿了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一个泪人的这座城市,此刻才发现,自己的伤悼、忆念和怀想都没有能够安置的去处和宣泄的有效渠道。这座城市是先抛下一己的悲情而去忙着抗震救灾的,如今大家都已按部就班开始了正常生活,环顾四周,竟找不到一个确定的默哀、告慰、寄托的处所。

大地震10周年——1986年7月28日,唐山抗震纪念碑落成。处于市中心的这座纪念碑以感恩“四面八方”的救助为立意,巍峨高耸,成为唐山的形象,也是唐山抗震精神的象征。开放性的公共广场上,人们隐秘的个人情感似乎在这里难以全面摊开,难以静谧地安放,难以得到充分的表达。

大地震20周年纪念日到来前夕,1996年初,遵化一位懂得人心的朋友找到我,他在清东陵风水墙内建起唐山大地震遇难者纪念堂,他让我帮助他们搞搞宣传并写些文字。宣传的声势十分浩大,反响却平平,可能是人们对其中的商业气息故意躲避,或是因为路远不便,经营上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我为可供摆放遇难者牌位的纪念堂写了《铭文》,字字如拳头大小,全文被镌刻在迎门而立的一块巨大厚木板上;我为在纪念堂里布置的大地震图片展取名为“天鉴”,并写了前言和结束语。最后,还是没能赢得更广泛的认同,一切就真的结束在昌瑞山秀美的角落里了。

2004年3月,电视台一位挚友让我为即将到来的纪念唐山大地震30周年的短片配写解说词。说“配写”,是因为片子已经拍好,只是尚无解说。我先看了这个以一尊大鼎为开篇形象的片子,以《鼎语》为标题写出了解说词。我的那位挚友根据我的稿子对片子进行了重新剪辑,又让我去看,片子出奇的好,只是当时未播放。

当时在新开发的南湖,现在叫小南湖,急忙建起一面唐山大地震遇难者纪念墙,市民可花不多的钱在墙上刻写遇难亲友的名字。我早早为遇难的母亲报上名。我想,操办者也是有善意在的。纪念墙建成后,我前去拜谒,见正中央摆着一个大鼎,鼎前铺一方巨石,上面刻写着我写的《鼎语》。我这才知道,那个电视片是为配合这个纪念园而拍摄的。石板的纪念墙上,字字如巴掌一样大,镏金,十分抢眼;我母亲的姓名刚好刻写在我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上,这让我倍感欣慰,我曾多次向人们夸耀这称心的天意安排。《鼎语》清清楚楚地说出了我那种没有着落的思念终于找到了表达出口的庆幸与宽慰:

“蓝光一道,1976·7·28顿成世界灾难史极惨亮的一页。恰,天雨垂泪,日月闭眼,不忍睹24万人罹难,16万人重伤……7.8震级撼百年老城青丝白发,11烈度伤中国现代工业摇篮之心。震灾之痛连肉通灵,忆念悬浮无定。重新崛起的现代化新城,风景如画,前行骁勇,凤羽不倦,而偶一小憩回头偶一凝思怀旧,视线中的昨日,竟何如何在何寻……今纪念墙永刻震亡者名姓,屏立黑幕,映现昨日亲友音容;祭鼎取忌日之意,高7.28米,于广场中心托天宇之重,举万民之念,日光月影斑驳于内,斟天意酌人愿,青铜为质,鼎立中得显御灾之不屈精神……人世的缅怀,有一个地方。蓝光说:天空的伤口,疼在宇宙的深层;我说:灾后的太阳,第二天重又升起。”

过了多久呢?说,那面大地震遇难者纪念墙属于违规建筑,需要拆除,登记了名字的人可去领退款。拆除时限的前几天,我的两位异姓兄弟开着面包车拉我去了现场。纪念园已破损不堪,那面纪念墙也已摇摇欲坠。我见墙上贴着可花钱拆解石板的广告,立即对身边两个兄弟说,我要把刻有母亲姓名的石板切割下来作为纪念;其中一位兄弟拿起电话就打,通了,过了一小会儿就来了人,那人手拿工具,也是一小会儿就锯割完成。回家的路上,我说,我要为这块石板做个框,当作牌位,保存下来。另一位兄弟说,我认识这方面的人,你不用管了,做好了给你。不几天,镶好框的石板做出来了,我抱在怀里,想哭。

此刻,窗外的雨突然变大,瓢泼的灰暗压下来,一片惊悚的喧嚣。

大地震32周年——2008年7月28日,高7.28米、长500米,设计容量24万个名字的唐山地震纪念墙在地震遗址公园里落成,从此,唐山人有了一个祭奠、凭吊地震罹难者的永久场所。

有我的诗为证:“从17岁到50岁,我用32年,等来了3个失散的汉字。终于,在浩瀚的逝者当中,我找到了石墙上母亲的名字。我不由自主低下头,来倒干净体内的泪水。见你一面,就如同经过了核实并获得了认可似的,这心,就得以重新回到胸膛了。我一生的踏实就在于站到你的面前,让你的前世与我的今生,面对面一聚。对着4月迷蒙的旷野,我拿出手机给远在上海的哥哥打电话,我大声呼喊着‘我找到妈了,我找到妈了’。我50岁的嗓音有些苍老,苍老中,却有着孩童扑向母亲的欢欣。”

写到这里,窗外,天空突然放晴。

地震遇难者纪念墙就是集体墓碑。12块有字纪念墙被分为4组,3块为一组,标有序号,分列分行,方便查找。巨大的通体黑色花岗岩石板墙成扇面形分布,每面墙长280延长米,厚度3.42米,正、背面石板都是等面积,记载和市民提供的地震死者和怀念者的名字被免费镌刻在石板上,字镏金。密密麻麻的人名排列整齐,隶书字体端庄秀气,阴文雕刻,理论深度:1.5毫米;情感深度:“无限”。

有我的诗为证——《地震遇难纪念墙上的名字》:“一笔一画,天塌地陷中,手指动弹的最后痕迹。有的仅动了一两下,划出的一点一折就僵在空中;有的手还听使唤,就去抠黑暗,往黑暗的深处使劲抠,一撇一捺几横几竖,试图抠出那个凌晨阴晦天际一线细弱的曙色。天马上就亮了,死神却用铁的剪子将肉手抠出的可能延长的生命线,可能得救的绳索线,可能见亮的逃生通道线,统统无情地剪断,剪碎,剪烂,然后,它甩手就走了。许多年后,幸存者将这些散落的一小截一小截的线条归拢起来,按着笔顺,以方块字的形式,在黑色石头上拼出一个个符号,为24万人撩开层层幽暗,让一些人在此露面。乌亮乌亮,一排挺立的更大的方块里,我们的汉字,从此多了一种写法。呜呼。字里行间,一个个竖弯钩吊着一城的惨痛;一个个竖弯钩全都是死钩,让人无法将一城的悲情摘下拿掉。哀哉。”

每年“7.28”前后,来地震遇难者纪念墙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墙下摆满花束、花篮。人们站在墙前,鞠躬、默哀、流泪,对着找到的姓名简短念叨上几句想说的话,如释重负地离去。这里肃穆、安详,一片永远潮润的天空。

我的家离地震遗址公园不算太远,10000多步,正是散步的健康步数,对于我这个习惯于“背着废墟四处走”的人来说,距离十分适宜,因此,空闲时,我常来这里看看。有我的诗为证:“遇难者纪念墙上,我轻易就找到了母亲的名字。见到了她,却无法带她回家。”

我一般是步行去,坐公交车回。急切、恭敬、多思着前去,疲惫、宽舒、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回家。去:思念、看亲人、到生活原址去的步伐和节奏;回:不关注其它站点、只留意该下车站名、被整体任意运载的老年沧桑途程。这是寂寥的探亲,这是落寞的寻访,这是苦涩的追找;这寂寥里有着丰富的故事,这落寞里有着带体温的热切,这苦涩里有着慰藉的甘甜;这探亲是根本就见不到面的默默对视,这寻访是没结果却大有收获的情感探问,这追找是什么也得不到却又什么都能赢取的生死查询。

在唐山市市区南端,大地震遇难者纪念墙矗立在唐山地震遗址公园内。地震遗址公园的大门,晨迎旭日,晚送夕阳,特别之处在于:入得门来,生命的浮光褪尽;走出大门,皆为轻松的生灵。

2019-07-26 2 2 燕赵都市报 c143633.html 1 墙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