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文
欣闻韩羽先生的新作《韩羽集》（六卷本）刚刚在石家庄举行了出版座谈会，特向韩老表示祝贺。朋友H君前些日子拜访韩羽先生时就告诉我，韩老去年时有新作，且一年时间在全力编纂《韩羽集》。韩老已出版过《韩羽文集》《韩羽画集·从艺六十年回顾》《读信札记》《画人画语》之类，都可算是初步的整理，想来再编纂全集，也应不算是太难的事情。H君爱好文艺，我建议他不妨常去登门拜访，将老头儿的谈话和生活如实记录下来，将来或许会是很重要的研究资料。由此想到数年前，我也如H君一样热情，有幸拜访过一些前辈名家，并在朋友许宏泉君主编的《边缘艺术》杂志上开设过一个名为“书房画室”的专栏，陆续写了杨绛、周有光、邵燕祥、李文俊、韩羽、李世南诸位，其中韩羽先生是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位。我不懂绘画，拜访韩先生归来，写了一篇《与韩羽谈文学》，其中记录了韩先生对于文学的一些独特见识，也记录了我与韩老聊天的情况。记得那天韩老身穿睡衣，与我等谈天说地，先生有问必答，热情很高，谈及兴奋处，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情态。先生平易近人，乐观随和，是真名士，却无名流之俗态。
归京后，先生还托友人为我带来两本新书的签名本，一册为《韩羽画集》，另一册则为《读信札记》，在我都算是珍藏的佳品了。但我还有一册韩先生的题跋本，十分珍贵，乃系我特请先生在他的《画人画语》一书上所作题跋，内容如下：“有关画论之皇皇巨著，汗其牛，充其栋，如日月之光，似这戋戋小册之爝火，其于光也不难乎。继而莞尔，似是钱锺书先生言：小遗于大海中，当不无小补。航满兄方正 韩羽”。题跋用签字笔写成，竖排，字体如他一贯的拙，却有一种独特的美，文后有一个“韩”字的小印章，很是精彩。读韩先生的这段题跋，可以感到其中的谦虚和小小自得，颇有可爱之处。《画人画语》是韩羽所作画论的结集，我读后以两个字来评价，就是“智慧”。诸如他谈朱新建所画《金瓶梅》一幅，不是从朱新建的笔法和画功来论的，而是看重其表达的内容。朱新建所画，系潘金莲为张大户端尿壶，韩老写了一篇亦很精彩的解读文章《一把尿壶》，认为朱新建只用了一把尿壶，就把《金瓶梅》中潘金莲和张大户的事情写透彻了，且用一个尿壶，“恰切地表明了潘金莲的使女身份”“既抖搂出了他们的丑事，又没有弄脏自己的画笔。”
我看韩先生画论之“智慧”，便在这里，文章虽短，但极清楚地讲明了对于文人作画的态度。他对于朱新建的欣赏，想来也不是没有保留的，而是有选择的。韩先生的画作，有人称呼为“戏画”，有人称之为“漫画”，这些都是取其一部分，均有失偏颇，也都是不准确的。我看画坛之上，似乎只有湖南的黄永厚先生与韩先生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他们的画都是表达自己思考的一种方式。黄永厚先生的画作张扬，题跋满篇，处处都是锋芒，篇篇都是他的精神风骨的呈现，乃是画坛一个独特的存在；韩羽先生的画看似很拙，极为简洁，能少就少，有如孩童的涂抹，但细细看来，却是深藏着智慧和雅趣，里面是独特的思考，颇是耐人寻味的。这背后是他们的阅历，他们的体悟，他们的修养，他们的境界，都很难得。永厚先生担心别人不能读懂他的画，写了满篇的题跋；韩羽先生或许也有此担心，故而在作画之余，又乘兴写了不少的自我释读文字，谈这些画作的创作经过，谈自己作画的想法和思考，最后便成为这本《画人画语》中的很大一部分文章。故而《画人画语》这样的著作，一般文人难以着笔，普通画家也是写不出来的。
因为H君的提示，我重翻了韩先生题跋的这册《画人画语》，又将韩先生所赠的那册《读信札记》也翻出来读了一遍。近来坊间出版了不少类似的书信集，但韩老这册书信集，虽然略觉朴素，却也非常独特。先生不但亲自抄录和校订了每封书信的内容，而且还为每位友人写了一篇“读信札记”，交代友朋交往，谈论书信内容，同时还选配了不少相关的插图和画作，可以说是相当细致和用心了。在我看来，韩羽先生的画作自是好的，而先生能作文章，且也是第一流的。更为令我敬佩的是，与韩老交往和通信的友人，都是文艺界的高人奇士。拜读后的第一印象是，先生虽偏居一地，无论之前的老城保定，还是如今的省会石家庄，都难称文化中心，但先生谦虚，坦荡，好交友，对待有真学问的朋友，从心里敬重，故而我读此书，常常便会有一种“文章有神交有道”的特别感受。此书中有颇多友朋交往的细节，均非常好看，有书在，故无须这里具体多谈。倒是其中涉及的李世南先生，我因曾拜访过，可略作一点补充。
记得拜访李世南先生时，我在其画室看到一副韩羽先生所作对联，上联为“高山仰止”，下联为“曲径通幽”。李先生系名画家，但画室除其恩师石鲁的墨迹之外，便是韩先生这副对联了。于是，与李先生谈韩老，他对老先生颇有称赞，以为格调甚高，有文人风骨，其画作乃是当下真正的文人画。这次读李世南给韩先生信，其中这样发自肺腑的评价，可见其所言之诚恳：“无论从人到文章和画，都使我倾心，在现在实在是不多的。”“与你相比，我只不过会画几笔罢了，没有什么学问，盼望以后有机会在一起玩玩，也好多向你请教，这是心里话。”写此信时，李世南尚在湖北，后来去深圳，又转而去了河南郑州，最后定居北京。在河南郑州时，李世南曾邀请韩羽前去办过一次画展，终于实现了“在一起玩玩”的想法。韩先生在札记中写道，这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一次个人画展”，并在札记中写到了那副对联，“现世南又由河南而北，寓居北京仰山路，之前曾为其涂写‘高山仰止’，何其凑巧乃耳。”这里韩先生省略了“曲径通幽”这个下联，突出了对朋友的敬重，亦表达了文人间惺惺相惜的情谊，我以为这便是韩先生的慧心之处。
说到韩先生的《读信札记》，其实我也曾给先生写过一封信，倒不是有忝列先生友朋的妄想，而是也有些感触可作谈资。我有位在北京某报做编辑的L老师主持一个名家访谈的版面，她曾请我帮忙推荐几位，我好事，说了一些师友的名字，最终选中了的，就有韩羽先生。为了确保把此事办得妥帖些，我特地给韩先生写了一封信，并将朋友提供的问题一并呈上。不日，韩先生来电，说他收到信件，提到的访谈一事，可试着来作答。我与朋友自然都高兴，不多日，先生又来信，寄来了访谈所答内容，全部手写，一笔一画，每个问题都像写一篇文章一样认真和精彩。先生为此访谈取名《说三道四——答×××问》，我看后感到甚是惊讶和感动。惊讶的是韩先生做事情的认真，只要是自己答应的事情，就绝不敷衍，故而他的所作所论，大多都是精品；而感动的地方，则是对于晚生后学的事情，也能够同样地对待。想来这便是先生的交友之道了。朋友L读了韩羽先生的访谈内容后，也甚满意，立即安排，并以整版的形式刊出，效果也是甚佳。我自以为此事妥善完成，算是为朋友和老先生做了件小事，自然一时感到欢喜。（朱航满，作家，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