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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版:青园·书评

曹明霞中篇小说《色不异空》三人谈

近日,曹明霞的中篇小说《色不异空》被2018年第五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引起文学界关注,著名评论家贺绍俊、鲁太光、刘卫东分别撰写了评论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对这篇小说进行评论。本版特编发这组评论,以飨读者。

作家简介

曹明霞

中国作协会员。业余时间有三百余万字的小说和散文创作,其中小说集《这个女人不寻常》(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呼兰儿女》(人民文学出版社)获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日落呼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获梁斌长篇小说一等奖。另有多篇(部)小说被多种选本选编。系列小剧本《晚餐》《金刚》等在中央电视台六套电影频道播出。

好的文学就是一座精神寺庙

文/贺绍俊

多年前我说过一句话:好的文学就是一座精神寺庙。读了曹明霞的《色不异空》后,竟发现,我的这句话就是为这篇小说而准备的。

寺庙是人们宗教信仰的皈依之地,人们带着人生之困惑和精神之烦恼走进寺庙,祈拜神灵的保佑,也安顿自己的身心。《色不异空》可以说写的就是人们各自寻找寺庙庇护的故事。主人公君生姐妹四个,有着不同的烦恼。君生是民俗馆的副馆长,她在工作上不愿与功利主义的同事们同流合污,在家庭生活中则与满足于平庸的丈夫形同陌路,书和文字成了她的精神“寺庙”,“给她撑起了一片辽阔的天空”。君生的大姐君红是下岗工人,与丈夫一起开起了粥铺,“斤斤两两地算着每一分钱”,因此她唯一的信仰就是钱,她把钱当成了自己的“寺庙”。君生的二姐君琳曾是法院公职人员,退休后寂寞失落,便走进了佛教的寺庙,在香火缭绕中寻找寄托。君生的三姐君兰不满于丈夫儿子的无所作为,自己也找不到中意的工作,于是就把麻将当成了“寺庙”。

曹明霞冷眼看待这四姊妹,她们虽然各有生活的烦恼,但曹明霞并不想廉价地对她们施以同情,而是要通过她们的遭遇去探寻她们解决烦恼的途径是否正确。这四姊妹虽然有着各自的“寺庙”,但这些“寺庙”似乎并不能真正解决她们各自的烦恼。而且细究起来,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出现多大的困境,她们不过是在自寻烦恼。她们不能以现实主义的勇气面对生活,于是要寻找一处“寺庙”来获得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就像君琳学佛了,尽管她说佛让她变得心宽敞亮,日子也不那么难过了,但事实上她总是摆脱不了内心的焦虑,常常被噩梦缠身。更有意思的是,君琳在学佛的过程中与一位居士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将家里的佛堂也变回了婚房,从此她也不再为地狱和噩梦而苦恼了。君兰沉湎于麻将和酒精中图一时的快乐,显然这更是一处靠不住的“寺庙”,因此一次醉酒、一场打闹,就会将她打回冷冰冰的现实。她唯有从不变的姐妹之情中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曹明霞是否想要告诉读者,不要轻易地对生活失去信心,不要推卸自己在生活中的担当和责任。这大概也是这篇小说要用一句佛教用语的缘故吧。“色不异空”,包含着佛教对物质永恒和变异的一种辩证认识。色是指人们所看到的客观物质存在,人们会认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但佛教认为,所有的物质存在并没有实体性和自主性,因为每一个具体的物质存在都是由众多因缘条件造成的,会随着因缘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是离不开空性的。小说中姊妹四个的不同遭遇也在证明这一点,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现实固定在一种烦恼、失望的情境之中时,即使能够寻觅到一处“寺庙”,暂时逃避现实的烦恼,但终究也改变不了现实。

佛教不仅说“色不异空”,也说“空不异色”。也就是说一切空性也离不开具体的物质存在。这自然涉及佛理对于物质与精神、客体与主体等方面的深奥看法。小说不是用来诠释佛理的,但小说提供的生动形象具有多解性和启迪性,这恰是曹明霞这篇小说的特点。就像小说所描述的四姊妹,她们在生活中有烦恼,她们也各自找到了摆脱烦恼的“寺庙”,但“空不异色”,如果你不能真正超脱心中的执着,也就不能获得真正的人生幸福。

这篇小说也是一篇关于人生信仰的小说。人不能没有信仰,信仰是一盏灯,它会照亮现实中黑暗的路。但我们是否找到了真正的信仰呢?这是值得每一个人掂量自问的。君生就是一位在不断地掂量自问的人。很可惜的是,君生没有找到文学,不然她应该知道,好的文学就是一座精神寺庙。

(贺绍俊,著名文学评论家)

“三日”与“十年”

文/鲁太光

读完曹明霞的中篇小说新作《色不异空》,竟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一篇旧作——发表于《中国作家》2007年第11期的《士别三日》。之所以瞬间就将这两篇相隔十年多的小说联系在一起,表面上是因为题材的相关性。比如,两者都是通过对家庭关系和单位琐事的书写,探讨情感与人生,感慨理想与现实,甚至这两篇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都差点撞车:《色不异空》的男主人公叫薛汉风,《士别三日》的男主人公叫宋汉风。然而,细细琢磨,笔者意识到,之所以这样,更是因为这两篇作品内在的相关性,即情感、精神上的相关性。从这个层面看,我们说这两篇小说是姊妹篇也未尝不可,而薛汉风、宋汉风也是情感与精神上的兄弟,尽管他俩姓氏不同,在小说中的作为也不相同。

先从《士别三日》说起。这篇小说中的情感与精神困顿已然令人唏嘘。由于经商失败,宋汉风尝尽人间苦楚,我们也跟着他看尽冷眼。我们看到了副区长周文王的冷漠油滑,看到了宋汉风哥嫂的势利摇摆,看到了他表哥吴东汉的有奶便是娘,看到了秦明月单位中的闹剧,更看到了宋汉风由于生意失败、讨账艰难有亲难养、有孝难尽的无奈。因而,当小说结尾宋汉风历尽艰辛讨回区政府的百万欠账后,本应皆大欢喜,但作家却让我们陷入了更深沉的悲凉之中——由于父亲的去世,宋汉风突然觉得一切“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这样的结尾其实是想告诉我们,物质的宽裕并不一定能带来情感和精神的愉悦,有时甚至相反。也就是说,这篇小说写的是情感、精神空间日益逼仄的现实。

可宋汉风还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还有个既可相濡以沫也可相忘于江湖的好朋友唐朝弟,还有个精神上理解他情感上包容他的好妻子秦明月,他还可以有底气说出百万巨款没意思的豪言,他还可以和妻子抛弃喧嚣的都市生活“归园田居”,做起了自建小学的校长、教师。也就是说,在这篇小说中,尽管情感、精神空间日益逼仄,但还是有可退、可逃之处,但在《色不异空》中,我们却几乎看不到可退可逃之处,我们感受到的,只是焦躁、痛苦、抑郁。

这一切,都集中显现在小说主人公刘君生身上。她是某民俗研究馆的研究员,这样的冷门单位原本是清净、安心的科研之地,可现在也成了你争我夺的名利场,成了要钱花钱的项目市场。单位无奈,那家庭又如何呢?也是一地鸡毛,原本诗意、清洁的丈夫薛汉风竟然变得油腻起来,可怜的是,竟连这个油腻的丈夫也嫌弃她,弃她而去。丈夫没了,亲人呢?更是惨不忍睹,一个个都陷入困厄之中。大姐君红贪财、守财,不仅沉迷于自己的小日子不能自拔,而且还想方设法从姐妹们手中抠钱敛钱;二姐君琳情感失败,沉迷佛教;三姐君兰更是不堪,国企下岗、创业不顺后,自暴自弃,沉迷于麻将与酒精。亲人不行,朋友呢?哪里还有“朋友”呀——原本的闺蜜小周竟变成了“家贼”,打起了薛汉风的主意。果然防火防盗防闺蜜啊!这么简单一梳理,我们就发现,这些人不仅不是补益君生情感、精神的“药物”,反而是使其情感、精神恶化的“病毒”。更可怕的是,她试图寻找精神依托,可如今似乎连精神也固化、僵化,即庸俗化、教条化了。

由此,曹明霞写作的意义凸显出来。其实,多年以来她一直在观察我们的情感、精神空间,她一直在用文字为我们描绘一幅情感、精神变迁的地形图。她的观察告诉我们,情况不仅不乐观,反而变得更严峻了。因而在笔者看来,《色不异空》那个略显明亮的结尾并不真实,因为君生、君红、君琳、君兰们的困境并未得到真正解决,这欢快是暂时的、脆弱的。不过,作家正是以此督促我们:一定要找回失去的情感与精神,一定要找回失去的幸福与自由,一定要找回失去的诗与远方!你明白的,作家说的不是“鸡汤”和旅游,而是灵魂可以诗意栖居的大地,哪怕只有一角。

路漫漫其修远兮……

(鲁太光,文学评论家,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

“失意”的悖反

文/刘卫东

在或明或暗的“资源”争夺战中,有多少功成名就、盆满钵满的胜利者,就有多少功亏一篑或者干脆就“输在起跑线”上的失意者。《色不异空》关注的就是“失意”状态中的人物:他们也具备相应能力,可是因性情柔弱和过于自尊而在奋勇争先的竞争中不那么得意,只好作为散兵游勇,与引领风潮、热气蒸腾的“时代主角”保持距离。不过,倒是滋养出了游离物外、冷眼旁观的“神气”。

曹明霞写作技术日臻纯熟,人生的风浪起伏也了然于心,因此作品尽是“干货”,这无须多说,但她保持着的“非主流”视角,却是自己独特的观察方式。《色不异空》选取了一个我们熟悉的行政日常,女主人公君生憋不住说些“实话”、擅长破坏气氛的风格确立了作品趋于批判的向度,这也许不是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出于自由表达的召唤。君生对官场做事流程的厌烦及不合时宜的语言、行动,既是她“失意”的原因,但又给了她“放飞自我”的机会,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勇敢地跳脱出日常生活语境,以疏离和反抗的姿态,挥洒压抑不住的天性中的不羁与傲岸。《色不异空》对虚伪做作的程式化外部世界的嘲讽是刻薄的和痛快淋漓的,令人有破坏秩序的快感,这正是“失意者”的自我边缘化视角带给读者的福利。小说结尾那个单位同仁齐心协力欺骗来视察的上级的桥段,颇有《官场现形记》的神韵,以漫画笔法,迎头痛击了捆缚自我的环境。

作品中充满了对生活周边“失意者”的讽刺,语言也因此犀利、不留情面,自带张爱玲的某些孤傲与毒舌属性,但不同的是,曹明霞却不曾绝望,也不够彻底。小说中的几姊妹虽然跌跌撞撞、不满对方,但并未失去相互的帮衬,因此,她们退到最后时,仍然还有可以凭恃的亲情。同样,即便离了婚,老薛的表现仍然不算令人厌恶,甚至还有很多可动情之处。由此可见,曹明霞并没有放弃人世间的点滴恩爱,心底深处依然充满浓烈的情愫——那些对“失意者”的批评只不过是因为爱惜羽毛强迫症,憎恨周围庸碌的小人物罢了。但是就君生做戏配合欺骗检查团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己憎恶的庸众之一呢?虽然刻毒地嘲讽,但最终无法割舍,这是《色不异空》中传达出的曹明霞对“失意者”的态度。

《色不异空》写了君生及几姐妹的生活状态和命运遭际,虽各有其表,但殊途同归,都是芸芸众生如何处理自己的“内在”精神需求。她们生活的同时,又在比较、计较着生活,被周围的琐事裹挟,始终不能寻找到一个稳定、正当的给自己的说法。君琳的热衷念佛、君兰的借酒浇愁,无疑是通过麻醉的方式否定自己,安抚住跃跃欲试的欲望,在既定轨道滑行,不失去控制。

唯有君生的“自觉”,使《色不异空》咀嚼到人生况味的真相,进而探索背后机制。很难说君生所悟出的“平和的善良,深切的悲悯”就是曹明霞本人的想法,但从这个选题可知,曹明霞在《色不异空》中拂去了虚头巴脑的“怎么写”等“技术”问题,直接叩问“人生意义”的内核,这不仅是作品中人物携带的问题,更是她自己不想遮掩的诉求。呜呼!此调不弹久矣,因为世人竞逐繁忙,“色”尚且难以满足,谈何悟“空”?

(刘卫东,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2018-09-11 2 2 燕赵都市报 c95467.html 1 曹明霞中篇小说《色不异空》三人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