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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版:悦读周刊

大车店趣话

田 林/文

风流无限热河城,一座避暑山庄皇风浩荡庭院深,北雄南秀三百年,遮蔽的却是几多恩怨几多愁。黎民岂知帝王苦,唯有大红门外烟火气,方使得遥遥边塞无寂寞。自古热河城北连内蒙古南接中原,朔风吹拂始终商贾接踵贸易云集,草原与市井混杂的气息里,街道如织店铺林立,人畜混杂凡尘蒸腾,猛抬眼牛羊骡马已理直气壮进了街,更有头颅高昂的骆驼队,永远目中无人响着铃声向北再向北,那远方,也定是围场坝上大草原。

至今热河城人也懂得,一条御道虽是达官显贵行往紫禁城,平头百姓踩上去,却是凡俗的欢乐与日子。城内多以胡同与沟著称,街道沿袭京城而得名:和珅府、肃顺府、佟王府,草市马市皮袄街,及至东车市轰轰隆隆一盘大车店,落脚的却是南行北走马车夫,由此钉马掌的生意颇红火。一匹马的命,无非日日负重去走路,令人费解的是天下无数大牲口,为何只有马的脚下需钉掌。院子两尊大木桩,头顶横了一道梁,恰似一道虚空之门立在那,车老板将马牵来绳索拢了身,师傅马蹄小心抱在怀,随即月牙刀便“一削二铲三打磨”,及至脚面摁了一块U型铁,“叮叮当当”如同凿了一块硬木头。更多时间里的马顾客,很温顺也很严肃,那表情既无焦虑也无抵抗,诗性的大眼唯有美好的憧憬与远方,再待绳索卸了去,一嘶长鸣遍体通达已是身轻如燕了。

当年我惬意出现在大车店,完全是恋着家里几株花。却也真是花儿与少年,如果你足够聪明也足够有缘分,会发现历经马掌浸泡的水,完全可令植物开出格外艳丽的花,也正是这从来无人问津,又历经多少行走磨出的老马茧,一旦入水你便也不得不感叹,那种上天给予的神奇该有多仁慈。

那天坝上下来一匹大黑马,毛发通亮四蹄如碗,草原毫无约束的习性里,眼里闪着莫名其妙的光。主人配合师傅将马稳了柱子上,随后扬长而去下了小酒馆,学艺心切的徒弟也便像模像样干起来,最初一副架势哼着“走西口”,很认真地“一削二铲三打磨”,不想一刀下去过了力,马像个高级领导似的动了怒:哪有你这么服务的?就不懂得顾客至上吗?草原马原本脾性大,怒目圆睁将人一脚掀翻脱了身。马惊人更惊,徒弟束手无策连喊惊了惊了马惊了!赶紧来人快来人——黑马疯了似的直奔南大街,很难想象一匹惊慌失措的马,天外来客般高昂脖子拖着一挂拴马桩,一路闪电狂奔该有多滑稽。但师傅毕竟是师傅,眼见远处黑马飞过来,脚下一跃已落了马背上。小徒弟还能说什么?无非你的服务不到位,粗心大意弄坏了人家脚。

江湖之所大车店,到底名声还是好。师傅个个多面手,马的简单病症顺手牵羊便治了。一次车夫领了一匹枣红马,只说肚胀如鼓不吃料。师傅挽起袖子走过去,马门抹了杏核油,甚至有着望闻问切模样了,随后便伸手进去掏。昔日一匹彪悍的马,居然安静得犹如患者一样等在那,师傅探宝似的慢慢摸,骑马蹲裆猛然急闪身,也许是憋得太久吧,瞬间“噗”地一声响,眼前已热气腾腾绽开一朵马粪花。花脸师傅手到病除,头也不抬直奔压水井,洗净再对众人说:肠梗阻的病。天下骡马皆吃草,我闻着咋就这么香!马夫先问多少钱?师傅说:马懂我我懂它,你我都是行脚人,要钱还有交情吗?

如期而至的春天,热河城会现出跃跃欲试的兴奋,山腰里杏花抢先便开了,峰峦烂漫鸟鸣蝶飞,如此暧昧的季节里,大车店势必也会有些事情要发生。师傅女人走的早,春风吹拂的女儿日日青葱,窈窕淑女转在人畜混杂院子里,打扫庭院牵马饮水,也总会引得男人目光痴痴停下来。

凡事近水楼台先得月。热河街既无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亦无烛光摇曳寻浪漫,只是家里徒弟有心计,日常只给师妹修理脚。平民朴素的表达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钉马掌的手。徒弟一只秀足抱在怀,功夫细腻且温存,姑娘撩眼也会问:马小江,你个样子咋像修马掌?徒弟说,修马掌也是修行啊。姑娘说:这辈子你就修脚吧。徒弟说,马行地上不知天马飞。姑娘随即拧了身:龙生龙凤生凤,钉马掌的能生啥?徒弟脸就有些红:这话可是小瞧人,修马掌的生马驹,日行千里不回头。姑娘就笑了:头顶菩萨看着呢,你们这些男人呵……

大车店人有福气,成婚那天热河街晴天朗日,秋风催动大雁向南飞。恰似一场平民的狂欢,车店大门换了崭新“箩筐幌”,古有仗义疏财孟尝君,一副对联特意请了名人来捉笔,赫然醒目“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热河人见过大世面,宽敞院子酒席摆了几十桌,肉是方子肉,酒是糠酒“小溪沟”,陶瓷大碗泛青光,刀叉银勺叮当响。来者都是客,虽是带着凛冽草莽骡马味儿,逐一收拾得也很鲜光,认真刮了胡子理了发,翻毛大衣上了身,举手投足很绅士也很派头,只是手里依然握着一杆鞭。再待密集鞭炮燃起来,长空里一种声音也格外清脆更响亮,那是赶车人扬起了大甩鞭,“噼噼啪啪”几十杆,响在风中疾风骤雨如炸雷。车马为伍大车店,祈盼的又是多少美好憧憬与向往,新娘花团锦簇笑吟吟,只是新郎一身中山装,笔挺得横看竖看俨然机关大干部……都说长鞭甩不尽的是流年,套马杆拢的是日子,谁知南行北脚大车店,就这么成就了一份世间好姻缘。

至今我家那些花,依然兀自竞相盛开着,无论时光里的城市如何变,却也没能阻止花开花落烂漫脚步声。昔日凡俗大车店,如今已是楼群林立万窗通明,有时望在那里也会想,“千年修得共枕眠”,星月更迭当年一对小夫妻,却也该是三世同堂了。(田林,作家,现居承德)

2018-03-13 2 2 燕赵都市报 c57035.html 1 大车店趣话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