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传珍

刘荒田的散文，善于表现社会现实对人性的撕扯。1980年，他携妻小移民美国，其实包含着改善生计与文学梦想的双重目的。在不同的职场中，他始终耕耘眼前与心中的文学园圃。退休之后，盘点三十多年的打拼，感到“最大的收获是：看了无数人。当然，不出国也能看人，差别在两处：视野和观察力。”

在2017年春天出版的《你的岁月，我的故事》自序中，刘荒田说：“最过瘾，莫如看人；最艰难，莫如看人。”为什么？我思忖，他在看到人性复杂时，感到过瘾；看到人生的不幸，又感到难以承受。《两个男人的战争》可以称得上是一篇大散文，他用有节制的调侃，演绎了两个男人沉郁顿挫的人生。让人读后感叹：富强的美国，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置身其中，如果没有抗拒负能量的定力，很难跳出人性遭到扭曲的命运。

美国宪法不支持种族主义，但是，种族主义的阴魂，却无处不在。《老妇不还乡》讲述莎朗对爱的追求，却受到种族主义父亲的百般阻挠。但是她坚持，那感人至深的爱情，甜蜜醇厚中伴随着外部干预带给她的苦涩，读者看到追求幸福艰难的同时，也体会到作家“看人”的艰难。《女房东》则表现了任何美好背后都有的酸苦，同时暗示，任何多彩人生背后的人性都是共通的。

《没有酒精和爱情就活不了的“草地”》表现酒鬼的不幸人生，同情之下，伴随着冷嘲。而表现中美洲游击队员马里奥的悲喜人生，给人的启示是：包二奶或打游击都有代价。庄严中的调侃与龌龊中的神圣，让人无法追问，只有深思。还有酒保麦克，把“玩女人哲学”说得头头是道，拥有的却是病态的人生。而芬妮的事业成功与人生失败，让人看到社会对人的另一种扭曲。

在“赌途”中狂奔的丹尼斯，其实陷入了机遇与腐蚀并存的大染缸，这样的人生，眼前的每一条路，都通往实在的地狱和虚幻的天堂。同样是写赌徒：《同穿一条裤子嫌肥的“交情”》，理性地记录了作家对付行骗的一次经历。一位记忆中聪明伶俐的发小，来到美国之后，在赌场上输得一塌糊涂，无奈之下，利用当年的交情前来骗钱。因为自己理智，找了个托词，没让对方得逞。作家走笔至此，沉痛地写道：“太阳落在地平线以下，茫茫的血色，越过对街的林梢，洒在客厅的沙发上。牧歌死亡，余晖是它的回光返照。”

刘荒田是一个高情商的作家，他为三位“老友”扫墓，回忆他们的人生经历，发出无限感慨。散文《别》通过父亲的葬礼，回顾父亲的一生，刻录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年轮。《忘年交》讲述一位缺乏文学天赋的陈先生，宝刀已老，却继续舞文弄墨，“折腾来折腾去，他似乎缺一点点石成金的才情，一点超然于红尘烦扰的空灵，一点跳出故纸堆的大气。”同情与惋惜中夹带不忍，欲说还休。一个名字叫“生活”的人，原先生龙活虎，后来因为工作染上酒瘾，一发而不可收。生活中，随处都有诱惑，就看有没有自制力。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借助时代风尚伤人，那种伤害对被伤者来说，往往是致命的。而伤害的实施者，并不是出于维护正统道德的目的。《眉姑那一段恋恋风尘》，用冷幽默的文笔，展现了一宗恶作剧对一对有情人的伤害。刘荒田没有点明“红卫兵”的意图，作为读者，我却看到了这帮人的色情取向。

文学，不是社会学，不是道德判词。刘荒田一度追求“唯美”，在把文笔修到“圆融”时，以行云流水浇灌大千世界，深层次剖析社会万象，希望以自己的文章，为人间增添或温暖或警示的话题——这是作家的终极使命。刘荒田认为：“不管哪个种族，哪种背景，哪种信仰……人性基本上是相似的，价值观大抵是近似的。对爱的追求，对弱小的悲悯，对自由的渴望，对尊严的维护，对欢乐的向往，对痛苦的躲避，对权位的恋战，同情心，虚荣心，嫉妒心，食欲，性冲动，乡愁，如此种种……衍生无数故事。”

刘荒田《你的岁月，我的故事》，尽管是“看”来的素材，却是用心“孵”出来的生命。作家之所以具有如此转化的境界，是因为走出了故土，“井蛙向着蓝天奋力一跃”，他“跳出”人生看人生，“跳出”社会看社会。某一天，他可能会“跳出”文学看文学。那时候，我们会从他的笔下，分享更加丰富的精神营养。

《你的岁月，我的故事》，刘荒田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