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我对古村落的理解，往往囿于远离闹市的偏远，也唯有远，方可见出世外桃源的安静与闲适。而这个古冀州身边的西井峪，却是近在咫尺抬头便见，守在那里如同红尘留下的一尊佛。

成村之地多有典故，西井峪却是个传奇。先祖周玉基原为明代大将军戚继光镇守蓟州副将，作战勇猛屡获战功。但沙场无常却也为其留下遗憾，与元代残存骑兵一次惨烈的交战，刀光消弭偃旗息鼓已是尸首支离。硝烟散尽深受感动的万历帝，声泪俱下唯赐金头银身以善其身，就地建陵葬于府君山，家眷一并受旨通州迁往蓟州守灵。这一守就是几百年，世代延承的皆是给予先祖的祭祀与感恩，而在当下城里人看去，这避离闹市以历史尘埃建起的家园，又是多大的福分与宽慰。

其实见识一座村落远比楼群容易得多。有幸的是西井峪至今风水未破，几亿年页岩层叠细腻如粉，石砌的屋舍街巷，石凿的磨碾石栏，天意里山石灰白相间，索性人们叫它一个“石头村”。周族的智慧就在于村子从未被规划，按照地质学的说法：凡山生成，初期必骨力峥嵘，天地日月历经万般磨砺，方得渐消桀骜现其紫气仙境。时光流转西井峪，至今掀开脚下一块石头，依然可见亿万年前海底化石，若非前世的造就，谁还会不舍这石头筑就的深山老峪呢。

灵山之上你在云中，这个曾于蓝色波涛升起的村落，八方虚空却也是一份大自在。山得水气水得山意，清泉有声十里蛙鸣，树绿石白愈发显得虚实的曼妙与传神。一条“穿云洞”直挂悬崖，人们相信走过去便会得福佑，逶迤山势蹊径独然，传说山顶“太白洞”曾有修道成仙者，至今仍有信徒礼拜求安。现世里“五景、十坊、三十院”，几百年依旧遗风相续薪火相传，房屋皆以白石青瓦散漫错落，偶有一二柴门落落虚掩，只是曾经主人已不知去向。但这远走他乡的人，身后留下的痕迹却还在，双脚打磨的门石依旧光泽如初，高及屋檐几株硕大如伞玉兰花，又是哪个年月植下的？你该相信当初的日子，也必有着怎样的喜悦与缘由，否则它也不会紫色白色黄色兀自盛开着，正可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有答案都在不为人知的彼岸，更在那条生活的摆渡之路，身前身后西井峪，却也是俯仰由它我思故我在。

大地青睐的永远是民俗。山村从来不寂寞，自古秧歌、皮影、鼓书响器连天，喜兴里尤以皮影出了名的好听又好看。他们将这石头砌就的“皮影坊”，倾心建在日照充沛的半山腰，夜色聚拢瓦青石白，鼓瑟铿锵丝弦喏喏，西井峪更相信自己的皮影戏，只来自一个帝王疲惫的身影……传说汉武帝刘彻夫人病故，思念心切终日恍惚。大臣李少翁路遇孩童手持布娃玩耍，少翁见的却是栩栩如生的影子，遂以锦绣棉帛裁成夫人样施以颜色，入夜方帷张起灯烛，活脱脱一个爱妃跃然而出，汉武帝顿时龙颜大悦喜不自胜。故事虽来自民间，但皮影的演进却是接古通今，其简单只在一块影窗白布，复杂则在制作表演深厚的功夫。凡“影人”道具必以驴皮精心雕刻，着色主以红、黄、青、绿、黑，色彩初觉拙气粗糙，浸了质地菲薄的驴皮，竟是艳丽多姿异常妩媚；幕后一应响器丝竹管弦鼓板铙钹，月色的接应皆是英雄好汉才子佳人，五马长枪人情世故：《唐王征东》《杨文广征南》《五峰会》《三侠剑》，神鬼缠绵《西游记》《白蛇传》及至带有现代革命理想主义的《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三五人说唱念打生旦净末丑，彻底口语化的戏文几乎涵盖了人间所有故事与情怀。一部大戏悬念迭生往往长达几个月，颇似电视连续剧或长篇评书，直待夜深戏罢，幕前竖起“影书”，却是又一个下回分解期待着。

生活需要乐气，一张皮影涵盖百态人生，鼓乐喧天谁又不是画中人？世上大事莫过生与死，一出苦戏《铁树开花》，唱到邢方玉哭兄弟，却也真是苦得感天动地黄连一般入了心。村里那个叫作俭的老戏迷，当年是西井峪的大美女，老来偏又得了青光眼，却依然将头低在那里听，也许是断不了的情，又也许为个大英雄，她也会坐在灰白石上哭，世间哪个又无苦？嘤嘤啜泣随风去，“俭老太”已经把自己哭没了。夜深归途人影绰绰，如同棵棵散乱移动的树，月光下山谷雾岚涌动，鸡在窝里打盹，猫从墙头掠过，狗吠展开夜空，也便有人压着嗓子唱起来：诶吔吔……小娘子你慢些走，怎不知我意乱心迷凭忧愁……这人唱的岂是忧，分明喜不自禁一个乐。再待红红的日头升起来，许是夜里皮影还活着，或青或白山石之上，也便有人端坐那里失了神一般。

西井峪戏班缘起周姓家族，十里八方撞响大名当属周六爷，且时常受邀附近村里唱。问哪儿的影箱子？答曰井峪儿的。井峪儿皮影唱得好！这便对了脾气与心思。深谙皮影之道的艺人们，也会走出大山去城里，那年周建福、周继光、周继德、拉琴的侯师傅，四人西天取经般去了天津大都市，直唱得掌声雷动满堂彩，居然也捧回个大奖进了村。及至90年代联合国要员来，走街串巷进石屋，山好水好石头好，再待入了“皮影坊”，一张白布色彩斑斓唱腔怪异，连说这大俗大雅西井峪，堪比西方蒙娜丽莎与维纳斯。说话间根植山石里的人，眼里已是露出古陶瓷般的光亮了。

世上唯一不变的，便是时风始终在变化。当现代人纷涌乡间寻找新的休闲领地时，面对导游的旗帜红男绿女兴致勃勃，渐多的轿车山路而上，“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西井峪，自然懂得身份有多重。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头攒动山石可看，农家院可看，皮影戏更可看，只是一条“文明旅游”的红幅，也会迎风招展横在那，善意地告诫草木神性动不得，而主客自在的表情里，也便闪烁温暖的意会与眼神。更有文气凡夫称道留言曰：山石绝烦音，西井夜色凉，皮影乾坤大，不觉闹市忙。乡间凭自在,了凡烟火长，造化风伴响，神鬼无猖狂。（田林，作家，现居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