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被母亲接回家去，一日，贾宝玉百无聊赖，对茗烟说：“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虽是宝玉只随便说了句“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可这是主子造访奴仆，是“屈主祀之尊，申下交之义”，简言谓之屈尊。贾宝玉固然不会有这想法，可人世间已约定俗成。这对奴仆而言，是宠荣之至。就连赵嬷嬷都懂得，说是“好势派”。

此时袭人之母与袭人以及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正吃果茶。见宝玉进来，那三五个女孩儿，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她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用手帕托着给他”，一看就是“做戏”，也不能不佩服袭人真会做戏。做给谁看，做给村姑姐妹看。只这手帕一托，竟将自己托得远远高出于她的姐妹之上了。俨然晏子的马车夫，“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洋洋，甚自得也”。

如若仅只“甚自得也”，又不是袭人了，且往下看，“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这一次显摆，不再是头上簪花，而是背面敷粉。

读《红楼梦》至此，慨声一叹，都言奴婢苦，未必尽然。奴婢有时也浑身舒坦得心花怒放哩。可这么一心花怒放，那“奴婢”也就离“奴才”不远了。

（韩羽，画家、作家，现居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