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我想你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我知道，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没有你的日子，生活过得似乎也可以。母亲身体康健，姐姐们虽有波折却也都安然度日。说起来，我的变化算是最大：有了聪明可爱的女儿，脱下了那身军装，又拿到一个硕士学位，闲时也能自己开车回老家。

一切都挺好的，我经常对自己这么说。只是前几天，当我一个人开着车，迎着冬日午后夹着寒意的阳光，行驶在二环路上，不经意听到电台里唱起“让我偷偷看你，在你离去的背影里……”，毫无防备，眼眶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是的，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我也曾无数次偷偷看你离去的背影。刚上小学的那两年，每天早晨我都要赖床不起，你总是笑着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一路背着我去上学。去学校的路上，你会绕个弯儿到村里高台上那户卖馃子的人家，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鸡蛋，让人家现做个“炸老虎”（沧州地区较为流行的一种油炸面食）给我。

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馃子和鸡蛋的组合，无疑对孩子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而每天吃着“炸老虎”进校园的我，自然也成了小伙伴们眼红的对象。只是幼时吃过的外酥里嫩的无上美味，长大后再怎么吃都吃不出曾经的雀跃，就像你那熟悉的背影，后来也再没有了送我到学校后转身离开时的伟岸挺拔。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是大学三年级暑假返校的时候了。那是你唯一一次去火车站送我，依稀记得，那天你穿着泛黄的白衬衫，两只袖子随意地挽在小臂上，一如既往地消瘦，石灰色的长裤挂在腿上显得有些肥大。

马上就要进站了，我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夹在拥挤却缓慢向前的人流里，你原本背向我坐在车站的椅子上，这时却随我前进的方向缓缓转动着身体。注意到我在看你，你迅速扬手示意，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微张了下嘴，又慢慢闭上了。就在要走进站门的刹那，我再次扭头望了一眼，发现你还坐在那里，只是转回了身体，静默地面朝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你那背着我上学时如大山般宽厚安定的背影，不知何时竟已弯成了单薄脆弱的弧线。

2014年，我带你去北戴河疗养。实际上你是才从那里游玩回来不久，你说着“勉为其难”，难掩的却是跃跃欲试。北戴河的午后，我们两个人在疗养所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在干净的小路上，我半扶半挽着你，问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你总是拒绝。大多时候我们就只是静静地走着，一句话都不讲。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去海边踏浪，看到当地人兜售海螺制成的工艺品，我蹲下来翻弄了两下，你马上兴致勃勃地跟人家砍价，买来给我。

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我们在北戴河的长途客车站告别，你回沧州，我回石家庄。原本说要送你，却被你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自己回不去吗？浪费这个时间、浪费这个钱干什么？走了！”给你买好了票，我站在安检口前看着你一个人径直走了进去，还和年轻时一样，你整个人硬邦邦的，带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只是从后面看过去，那件白底细紫横纹的POLO衫似乎更弯了，贴着头皮的短发也是白了大半，特别是脚步居然也蹒跚起来。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坐在候车室想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小时候你步履如风、我紧着追都赶不上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那是我第一次带你出游，约好了下次一起去承德避暑，没想到再也没有了下次。那年11月2日凌晨，你悄悄地走了。就在闭上眼睛之前的几个小时，你依然很忙碌，为了村里修路奔波。为了赶上供货时间，你急匆匆地卸了两三吨的原料，还和我在电话里唠了几句家常。而那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你最小的儿子也已步入而立之年，你确实可以告别这艰辛的一生了。所以我常常想这肯定是苦难的结束。所以当站在你坟前或者照片前时，总有人让我向你祈求庇护，可我却感到为难。因为无论日子再苦再难，你这一生从来没有向我们倒过苦水。我也想像你一样。我既不想让你再为我担忧，希望你彻底挥别种种前尘过往，走向充满光明的新世界，却又自私地害怕你真的将我遗忘，害怕自己连梦里也再不会出现你的背影。真是矛盾啊！

人生总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传说亲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顾着我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却突然希望这是真的。如此，我便可以对着它说：我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请不要惦记，就让我偷偷地想你，偷偷想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