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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访谈

李修文:找寻记忆深处的父老乡亲

燕都融媒体记者 宋燕

“如果说有什么抱负的话,我的抱负,就是下定了决心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李修文说。

在新书《致江东父老》里,李修文记录下很多典型中国式面孔:落魄的民间艺人、与孩子失散的中年男人、过了气的女演员、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得不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爱上了疯子的退伍士兵,靠歌唱获取勇气的穷人……作者写下他们,写下力量、勇气、情义,一如李修文在自序中写到的:“在春天的黄河边,当我回过头去,看见渡口上长出的花,看见更加广大的人世,不由得再一次决下了心意:那些被吞咽和被磨蚀的,仍然值得我泥牛入海,将它们重新打捞起来。”

在《致江东父老》里,李修文的山河既是自然的山河,又是令人悲喜交加的山河。它们不是文人笔下闲适的小桥流水、晓风残月,而是古道热肠,是西风瘦马,更是天涯路上那些断肠人。在李修文这些作品中,有铺天盖地盛开的油菜花,冒着香气的甘蔗林,轰隆隆作响的冰河,风雪弥漫的祁连山。它们是威严的庄重的,这样的山河不是用来赞美的,这样的风景也不是用来歌颂的,它们只是作为见证者而存在。见证一个个困顿的生灵,见证这尘世的艰辛悲苦,见证生命个体身处逆境中的向死而生。

阎连科评价:“当散文家都在各行一路,李修文却偏把这诸多的一一汇聚起来了——思辩、情感、民间,戏剧与古典,对底层生活的焦虑和对世界的独思。简洁而韵律感极强的文字、深沉的思考,不仅体现了一种后天集成的丰富,而且展示了他面对人与世界时,令人惊惧并信服的天赋才华。”

做万千野草中的一株

记者:《致江东父老》中的作品相比《山河袈裟》,散文气息更加自由洒脱,视野更辽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李修文:《致江东父老》的这些作品,其实仍然可以视作是《山河袈裟》的延续,和《山河袈裟》里的许多篇目一样,这些文章,也断断续续写了十年,有好多篇都是一次次重写的结果。

在这些作品里,我希望生活本身的质感更加充足一些,简而言之,我甚至希望自己从一种有名有姓的写作变成无名无姓的写作,也许我根本没做到,但我确实想写出些类似《古诗十九首》气质的作品——深深地站立在日常生活中,明确,坚实,静水深流,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正当之气,这样的作品,不仅仅是风格,而是风格的源头,也不仅仅是个人美学,而是个人美学的源头。

所以,这就要求我必须有匹配的语言,过去,有一个“我”,往往忍耐不住,在叙事的进程里跳出来,现在,我则更希望这个“我”消失,做万千野草中的一株,做万千水流中的一滴,不去执迷奔突之声,而是更多地去伴随、去加入旷野山林的背景音,对,不是站出来宣告“我”在,而是这个“我”要去服膺于那些亘古流传的劳苦和美德,果能如此,恐怕这个“我”才能真正地浑然自足,真正地在众多水流里独自向前。

至于视野,我写的仍然是我曾踏足过的地方和我曾目睹过的人与事,如果有什么辽阔之处,这辽阔莫如说是狭隘——那可能是一种对于不值一提之人或事的强烈迷恋,再大的辽阔,我也得将其收窄在这个狭隘里。如果有什么抱负的话,我的抱负,就是下定了决心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

记者:你多次表达对《楚辞》《古诗十九首》等古诗词的喜爱,大量古文的阅读对你写作的影响大吗?

李修文:影响当然至深,我是个中国人,我自然要读古书,诵古文,以此辨认我们自己的出处和来历。我们的情感和伦理构成,与他国体验显然是两回事,我明显觉得:某种相对典型的中国式面孔,在今天的叙事里越来越安放不下,我们每个人都在阔步向前,但是我们之所以身为中国人的那种不可被替代的东西去了哪里呢?越读古文,越去辨认自己的出处和来历,就越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种可以笼统称为“现代性”的洪流已经将我们深深席卷了,可是,我固执地认为,我们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现代性”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们的写作,也将在漫长的时间里仍然深埋在这种未完成之中。

当然,我们也要格外小心,我们是否经常容易被“古代”囚禁?老实说,我讨厌那些晚明逸风,讨厌那些做旧的情怀,甚至讨厌某种对号入座的才子气,读古文,不能把自己读成古人,“传统”在今日之所以仍然能成为“传统”,首先是它在它诞生的年代里一定具备强大的创造力,抑或破坏力,面对古文,面对古代的作家,我最渴望的,其实是得到这两种力量的浇灌。

是虚构,也是非虚构

记者:您的作品写法非常独特,往往打破了虚构和非虚构的文体概念,这应是你有意为之?

李修文:“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这两句诗,我特别喜欢。这里既有我们承认的现实,也有对于现实的无力,承认它,本就是一种现实。所以,它是虚构,也是非虚构。

今日之世界,真实与虚幻,庞大与轻盈,那么多明显的分界都在重新撞击,重新汇合,重新构成,我们的体验日渐变得暧昧和难以言传,而“我”,那个作为写作者的“我“,成为了我们唯一可以确认的真实,无论事实如何,作品风貌如何,一个精神个体趋近真实的“我”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正所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迫切地传达出这种感受,我以为是我们时代的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之一,但是,要真正面对它,就要轻蔑文体,当真正的问题横亘于前,我们还在讨论真假,讨论“形散神不散”,这不就是“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吗?

被公认为非虚构作家的阿列克西耶维奇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我走在大街上,多少长篇小说遗失在风中。”我以为,这句话的真意,绝非仅仅是在强调非虚构作品的力量,在相当程度上,它其实指明了其他文体对于小说这种文体的抢夺和侵占:小说的一部分功能,已经成为了别的文体的重要支撑。而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置身的处境。

记者:之前你的散文比较关注人间、人民和生活,现在你好像更在乎山川万物和天地自然,越来越追求天人合一之感。为什么?

李修文:其实,我一如既往地迷恋着写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人,再辽阔的山川自然也是空落落的,我为什么会集中去写这么多被称之为“散文”的作品呢?我明显觉得,许多中国式的面孔在今天的叙事里越来越安放不下——在还房贷的队伍里,在CBD痛哭的人群里,在各种素食或长跑的队伍里,贾宝玉还在不在?林黛玉还在不在?我觉得他们都还在,所以,写下他们,写好他们,一直是我的夙愿。

至于天人合一,我相信,那是我血液里流淌的东西仍然在作祟的缘故,作为一个楚人的后裔,我没办法不去写我之“山鬼”,我之“天问”,我之人神共居和万物有灵,但是,我想我并不特别迷恋这些,它们是行囊,是底色,但绝非志愿,我的志愿仍然是穿过它们,写下此时此刻,写下此时此刻里的离乱兴衰。

轻看人设, 是对自己最大的解放

记者:您是一位小说家和散文家,还是影视剧的编剧和监制,多方面创作是兴趣使然,还是看不同时段的创作感觉?

李修文:我必须将自己的生活袒露成写作本身的样子,而后才能去写作,自我写作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我其实经常遇见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这难处又动辄令我怀疑自身写作的必要性,所以,为了活着,也为了活成一个真实意义上的人,出自天性和好奇心,除了写小说写散文,我也会去涉足些影视剧的工作,但是它们于我几乎是救命稻草,很难想象,没有十多年的泥牛入海东奔西走,我的写作怎么可能得以继续?

在今天,动用各种手段,戏剧,音乐,电影,小说,让这些元素全都作用于散文,在我看来,才是替这一文体去开疆拓土的人间正道。

我倒是觉得,我从未有过什么“跨界”,我不过是顺从了我的命运,四体不勤之时常有,但总归要出门去分清五谷吧?想想古代的文人们,宦游吟诗也好,结社唱戏也罢,说到底,这都是生活,也都是创作;要我说,轻看自己的人设,恐怕正是对自己最大的解放。

作家简介

李修文

作家、编剧,影视监制,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著有《滴泪痣》《捆绑上天堂》等多部小说,曾获茅盾文学奖新人奖、春天文学奖等多种奖项,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担任编剧和监制的作品有《十送红军》《疯狂的外星人》等,编剧作品曾获电视剧飞天奖、大众电视金鹰奖。

内容简介

《致江东父老》是鲁迅文学奖得主李修文继获奖作品《山河袈裟》之后的全新散文集。

《致江东父老》全书约20万字,收录有《三过榆林》《我亦逢场做戏人》《不辞而别传》《小站秘史》《白杨树下》《何似在人间》《在春天哭泣》《猿与鹤》等十几篇散文,出版前,这些篇目已在《收获》同名专栏发表。

2019-10-22 2 2 燕赵都市报 content_11737.html 1 李修文:找寻记忆深处的父老乡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