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天然/文

我的祖辈们大都籍籍无名，黄土一掩就再也看不到了。但我知道，他们都曾经鲜明地活过。

我多么想见见他们，了解他们的姓名，拜访他们的世界。在飘蓬一般的生活中，我要试着俯下身，摸一摸自己的根系。

第一个要说的这男人生在清末，是给村里的寺庙画画儿的。

虽然同是干苦力活，但因着男人的职业与香火颇多亲近，况且平素待人谦和有礼，村中的人们见了他，总是客客气气唤一声：“先生。”

男人倒从不端什么架子，每日中午端着大海碗与同村壮丁吃饭唠嗑，闲扯些生计不易、家常里短。但每至这帮同乡聊起别家闲话，男人便笑眯眯地只顾扒饭，把头都埋进大碗里。

男人画的佛像颇有特色。与那些冰冷威严、能止小儿夜啼的偶像不同，他笔下的菩萨面庞柔和温润，眉目弯如新月，让人看着，总会想起自己慈眉善目的母亲来。

有人向男人讨教，他只笑着说一句：“佛性就是人性。”

男人生得瘦高白净，眼里装着六合内外的大小事情，神态便自与其他乡下人不同。走在路上，给这块务实又艰苦的地界平添几分诗意。

这男人与我隔了许多代，已经不知如何称呼了，但他的故事仍然常被家里谈起。

第二个要说的，是我的太姥爷。

太姥爷一家几代全是土生土长的贫农，指甲缝里都是铁锈味儿和土腥气，但太姥爷似乎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

他年轻时做过一件颇神勇的事情：当时他正和同乡壮丁在地头耕地，一队日本鬼子过来，把田里人统统铐起，拎了铁链子就走。家里人听闻这消息，哭成一片，泪眼朦胧中却见太姥爷回来了。原来他在押解路上借口撒尿，趁鬼子不注意，从树林里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不久，太姥爷开始创业。从鬼子的枪底下侥幸保全的一家人更加勤劳肯干，小两口一个纺纱织布，一个天南海北跑货，脚底的茧子与手里的票子与日俱增。

一次，太姥爷回乡时，发现村里平白空出许多土地。一家人思忖许久，本着“有土斯有财”的朴素想法尽数买下。

没过几天，“土改”轰轰烈烈地来了，祖辈清贫的太姥爷被批为中农，财产尽数被抄。

太姥爷的脊梁被这满是铜臭味儿的大锅压折了。他每日坐在空荡荡的门槛上抽旱烟，一口一口，一年一年，在粗重混浊的吞吐间，把自己变成一个塌肩缩脖的乡下人。

太姥爷再没谈起过自己的事业，他就像河边那头无欲无求的老水牛一样，吃着配给的草料，繁衍下许多儿孙。

我从未了解这些祖辈们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们都曾经用力地生活。

我怀抱旅行的心态看待他们的故事，但我无法仅仅以一个过客的身份自居。我能感受到一条绵脉的草蛇灰线，它牵引着我，让我看到祖辈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跋涉，让我听到自己的血液中来自过去的叹息，让我明白，我的存在就是告慰先人们苦旅的勋章。

我将抽枝发芽，我将披荆斩棘，我也将深埋于地下。这是我们的旅程，也曾是他们的旅程。

做不到春天那般亘古长存，但我知道，每一段腐朽的枝叶，都曾萌动明媚的新绿。

这就是回溯时光的旅行带给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