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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版:青园·美文

借书记

贾兴安/文

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红旗谱》,在我叔叔睡觉的枕头边上,被我发现拿来翻看。这一看不要紧,就入了迷,朱老忠、严志和、春兰、江涛、运涛、大贵、二贵这些活灵活现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就日日夜夜萦绕在我的脑子里了,直看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还装进书包里带到学校偷偷看。但还没看完,在县里上高中的叔叔回来了,我告诉他正在看他的书,“我还没看完。”叔叔瞪我一眼:“小孩儿家,看这干啥!”一把夺过去就往外走。我追上他,带着哭腔央求道:“叔叔,我看得正有意思呢,让我看完行不行?”叔叔头也不回:“给我好好学习,以后不许看没用的闲书。”

那时候,书很少,尤其是在乡村,书更是金贵。这里说的书,是指小说而且是专指出版的长篇小说。因此,书基本上是长篇小说的代名词。在乡村,除了连环画,偶尔能看到的,只有长篇小说这种书,其它种类的书籍,基本上没有。其实,当时我喜欢看书,还不算是酷爱文学,因为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文学。我只是喜欢听村里上年纪的老人说故事,村里人称之为“喷空儿”,讲一些神话传说、妖魔鬼怪什么的,还有一些游走四方的盲人“说书”。盛夏里,大树下,我会脱下一只鞋,垫到屁股下,坐在地上的人群里,听“说书人”声情并茂讲“三国”“包青天”“杨家将”等等。有时一连说上十多天,像现在的电视连续剧。盲人在哪条街上“说书”,附近的人家会端来一碗或半升粮食送给“说书人”,算是“劳务费”,其他人就“免票”了。听别人“装在肚子里”的“瞎白话”和“说书”,得看别人有时间没有或者愿意“说”不愿意“说”,要受制于人。但能得到一本厚厚的大书,是不分时间和地点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随时看的,而且比“说书”还精彩,不用等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就是我第一次看《红旗谱》时的真实感受。

但是,叔叔拿走了他的书,让“欲知后事如何”不得“下回分解”的我痛苦不堪、耿耿于怀。村里没有这本书,而叔叔从县城再回来,问他要,他说还给学校图书馆了。

上初中后,班里来了许多外村的同学。彼此熟悉以后,我开始向这些外村的同学打听有没有书,问的当然是《红旗谱》。有些同学开始不明白我说什么,我再仔细解释一遍,有同学表示,回村里操个心问问。过了几天,有一位侯庄的叫“扁头”的同学对我说:“我邻居家有这本书。”我惊喜道:“太好了,那你帮我借来吧!”“扁头”撇撇嘴说:“我问他了,他说不外借。”我心一凉:“那咋办?求求你了,帮我说点好话呗。”“扁头”说:“他说你实在想看,可以去他家里看,不能拿走。”我眨眨眼睛,想了想说:“行,等下午放学后,我就跟你走,你带我到他家去。”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比较早,我回家放下书包,跟爷爷说我要到侯庄的同学家去玩会儿,可能晚点回来。侯庄在我们长屯村子的正南,我家住在村子最北,从我家往侯庄去,要走三里半的路程。

到了侯庄,“扁头”领我去有《红旗谱》的这户人家,“扁头”让我在门口等,他先进去跟人家说一声,等人家同意了我再进去看书。不大一会儿,“扁头”出来了,嘴撅得老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心一紧,连忙问:“咋了,他不给看吗?”“扁头”嗫嚅道:“给看,可是……”我说:“有话你就说吧,只要能让我看会儿书。”“扁头”叹口气:“看书可以,可他突然提了个条件。”我问:“啥条件,要钱吗?”我伸到裤兜里摸摸,里面有五毛钱,够买两盒“火车头”牌烟卷了。“扁头”摇摇头:“不是要钱,你跟我进去吧,见面你就知道了。”

走进这家的院子里,这人在堂屋门前的丝瓜架下面的木凳子上坐着,穿着背心和裤衩,右腿上裹着白绷带。这人大概有三十多岁,叫什么当时“扁头”介绍了,但我没有记住,印象里他很瘦,黑黑的,长脸,嘴挺大,我在这里干脆就称他大嘴吧。大嘴冲我看看,问:“是你要找《红旗谱》看啊?”我点点头:“唉,叔,你不借,我可以在这儿看,也可以到我同学家里看,反正是不出侯庄,看到天黑,我再给你送回来。”大嘴笑笑,嘴更大了,露出了满嘴大黄牙:“我想问问你,为啥要看这个书啊?”我说:“我看过。”大嘴皱皱眉头:“看过了为啥还要看呢?”我回答:“没看完,想看完。”大嘴又问:“咋就没看完呢?”我如实说给了他。大嘴听后笑了笑说:“是这么回事啊,孩儿还真有股子犟劲儿……”我怯怯地说:“叔,这书……”大嘴把脸转向“扁头”问:“我跟你说的事,你跟长屯这孩儿说了没?”“扁头”说:“没有,你亲自跟他说吧。”原来,大嘴是让我现在替他去给猪打草,因为他昨天把腿扭伤,不能下地了。他家母猪刚生了一群小猪崽,要吃一种名叫“曲曲芽”的野菜下奶,等我把野菜剜来,他就让我把书带走看。大嘴把这个意思说完,尤其是让我把书带走,我高兴极了,满口答应。天还早,太阳离下山还很高,给他去剜些“曲曲芽”喂猪,不算个事。

为借一本书,生平第一次来到三里半外的侯庄,给别人家去剜野菜。我从大嘴家上一只篮子,篮子里放上一把铁铲子就出了门。“扁头”有点难为情,执意要陪我一块儿去,说我对村子不熟悉,不知道去哪里找“曲曲芽”。的确,这种野菜不太好找,一般都长在地头上、路边或者垄沟旁,再加稀少,剜的人又多,所以围着村子跑来跑去,直到天快黑了,才剜了不到半篮子返回到了大嘴家。

大嘴看了看少半篮子“曲曲芽”,有点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他瘸着腿拎起篮子,把野菜倒进猪圈里,又瘸着腿返回来,对我说:“等等啊,我去给你拿书。”我高兴地应一声,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从堂屋里出来了,眉心里挽着个大疙瘩嘀咕道:“怪了,咋找不见了……”我心一紧,骇然地问:“你说啥?”他摸拉着长脑袋说:“这书一直在里屋的窗台上放着,现在咋没有了?”“扁头”瞪着眼吼道:“你再去找找!”大嘴面色尴尬:“我旮旮旯旯都找了,真找不见了。这样吧,啥时找见了,我再跟你们说……”

回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我一夜也没有睡着,沮丧的倒不是白给大嘴剜了一次猪草,是费了这么大的劲没能借到书看。

第二天上学后,“扁头”不敢看我,还躲着我走。在去厕所的路上,我快走几步,追上了“扁头”,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肩膀:“这事不怨你。我早想好了,不能让你白帮我。等下次我爸从西安回家带来了巧克力,我一定留两块给你吃。”

2018-10-09 2 2 燕赵都市报 c100135.html 1 借书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