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霜从昨夜降。触手一及,这个年头又只剩下了薄薄的四分之一。
天籁喑哑,像一张败色的亚麻布,铺张在这秋日最后的节气上。
回城途中,司机把一曲《跑马的汉子》翻来覆去地播放,我不喜欢。我说我下车。司机大惑。我说我想走路,反正已经不远。
我喜欢走路。
牛仔裤,布鞋,连帽卫衣。独自一个人。
我喜欢独自。
因为孤独,愈发自由。
2
公路两旁,排排站立的梧桐树,高大而沉默着。仰望上去,树顶的叶子已然凋落,剩下光秃秃的虬枝,像一只只经脉暴突的手,伸张在半空。热切而凄惶,想要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抓住。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只黑褐色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决绝的样子,像一段白驹过隙的光阴、一场终究远去的爱情。
大车小车摩托车黑着面孔风驰而过。
每一次过往都是缘定,每一场聚散都是安排。
下小雨了,一粒一粒,像花瓣,桂花,被季候催逼,魂魄落在了出嫁的路面上。
几分寒凉。帽子往头上一掀,倍感呵护,盖实了,耳朵脖子都是温暖。手插裤兜里,我走我的国。
3
从没写过荷花,盖因笔力不济,怕一提笔就落了俗套。只在某个盛夏,说了声“睡莲最聪明,哪里不睡,睡水里”。
李商隐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在黛玉林妹妹口中,却是“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枯”成了“残”,可鉴,《红楼梦》的伟大如何经不起你任意的肢解!
眼前的就是残荷了。通体灰褐,枯瘦如柴。细端详,连泪腺都被风干成了一线一线的影子。却大面积直立着,问号一样,突兀于淤泥之上。
小时候看坝坝电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看到那美人儿一袭盛装一脸凄绝,怀抱百宝箱孤立于瓜洲古渡,散尽千金纵身跃入滚滚洪涛时,不禁号啕大哭。
幼年的词典里没有“玉石俱焚”,没有“薄情寡义”,“可惜可怜”该是与生俱来。
前日里,不意在地摊上瞧见一本《警世通言》,顺手买下。显然盗版,放在枕边,倒也可供临睡前乱翻。再读杜十娘,出身青楼的女子,似与残荷的气息有了几分相近——“忘了季节,心中一定还有梦”。
4
雨丝缥缈,我看见了风的样儿。
风霜雨雪,半边街比谁都看得多。
被时光抛在嘉陵江畔的一截枯枝,一段遗言。那么老,老得一步都走不动,老得只剩骨头,长长短短地支离出来。
浮世风起云涌,人生云卷云舒。走笔半边街,每一次我都想绕过山寒水瘦,直达气定神闲。
然中秋的夜晚,我还是在写字板写上了:初一是半边,十五是半边。半边街,什么好名字不叫,要叫作半边?
5
前面800米,就是城了。城的最底,是沿口古镇。远远看去,一溜青瓦房带子似的将古镇从中一勒——一半半边街,一半锅市街。
霜降,一个人走路。
半边街必然不知,那路上,其实有你,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