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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剑者 2020年09月18日

一把剑经历的不同阶段:钢条炼烧,锻打成形,淬火,粗磨,细磨。

李住军和他的百炼钢宝剑。

李住军演示过去铁匠师傅的操作。

李住军正在观察一把剑的造型。

宝剑精美的花纹和炼剑者伤痕累累的手。

燕都融媒体记者 刘采萍 文/图

千金易得,一剑难求。

武侠小说里,高手行走江湖,总有一件不同凡响的武器。得到这件武器,往往伴随一段浪漫的冒险或者残酷的恩仇纠葛。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古龙的《天涯·明月·刀》、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哪位成名的武侠作家,没有一部以刀剑为记忆符号的代表作?又有哪位热爱武侠的读者,不曾好奇过那些冷兵器神器的真面目,甚至幻想亲手一试它们的威力呢?

这幻想放在今天,倒也简单:无所不能的网络会推荐你搜索“江湖顶尖刀剑巧匠”,然后一路导航过去……

铁匠庄村的铁匠李住军,就是这样一位如扫地僧般,能把你的武侠幻想拉进现实的——能工巧匠。

“百炼钢” 重现身

行唐县城向西北,上碑镇辖内,从320县道上一个容易被错过的下道口拐进去,大片玉米地被一条乡间小路分开,顺着这条路走,先过下滋洋村,跟着就来到一个面积和人口都不显眼的小村庄——铁匠庄村。

李住军的铁匠坊,在这不起眼的村庄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为了尽量减少打铁对村民生活的干扰,他把工坊选在一个三面皆不邻人家的位置,就在这嘈杂又遗世独立的氛围中,炼出了“百炼花纹钢”,重现了中国冷兵器史上华彩一章。

纹有流断之异,性有刚柔之别——每把百炼花纹钢制成的刀剑,都有自己的品格与性情。李住军正在锻打的这把长剑也不例外,经历了十次左右的反复炼烧和锤锻,它逐渐显露出独一无二的韵味与个性。

剑的前身,是毫不起眼的钢板。一米长,三十厘米宽,“一个厚”(一厘米)。李住军将它用等离子设备切割成巧克力板一样的预备料,每块“巧克力”的规格仅10厘米×5厘米,便于他根据刀剑所需,计算钢料投放的数量。

一把80厘米长的汉制长剑,大约需要8块“巧克力”。一块一块银白的“巧克力”叠放在一起,入炉以110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烧熔,钳出后在空气锤——一种可由操作者掌握锻打力度的机械设备——上砸成长条钢块,然后剪断,小块叠压,再入炉炼烧。

再钳出锻打,再折叠炼烧……如此周而复始。十次左右,钢材折叠层数迅速增加,已至三千层以上。所谓“花纹钢”,即在这种反复叠压锤锻中,随着表面氧化层以及杂质的不断脱落和挤出,钢的性质愈加质密纯粹,而每一层发生的变化却又不尽相同。这种“不同”,被真实地记录和保留下来,形成整块钢由内而外的通体花纹。

这些花纹变化丰富,自然流畅。鬼斧神工处,即使巧尽人工也不能及。这就是中国冶金史和兵器史上都赫赫有名的“百炼花纹钢”:百炼,概其锻造不易;花纹,形容它的特点和神采。

中国铁制兵器源远流长。上承青铜的开端且不论,单从淬火炼钢的技术飞跃来说,河北的传统值得大书特书。著名的燕下都战国遗址,出土的千余件文物中,铁制兵器占绝大多数,其中一把淬火钢剑,更是改写了当时的古代冶金史。至于西汉中期发明的“百炼钢”,因其技艺超群,效用出类拔萃,而在历史资料中广留名篇:曹操、曹丕、曹植,都曾咏赋赞叹;《梦溪笔谈》《天工开物》,都有关于百炼钢的记载;直到晚清,林则徐还曾记录“其打造之法,用铁条烧熔百炼,逐渐旋绕成团,每五斤熟铁方能炼成一斤,坚刚光滑无比”。

神乎其技 难乎其事

然而带给大汉傲视世界的武备能力,并成为中国顶级兵器标志的“百炼花纹钢”,却没有在出土文物数量和技艺传承规范上,展现与其名气相当的演进之路。这或许与其耗材过靡、工艺过繁有关。总之,这项令人惊叹叫绝的技艺早已失传,是学问者和匠人们普遍承认的事实,也是李住军打铁第一天起,就存在的事实。

生于1973年,少年时曾是短跑运动员,还喜欢打篮球,身材颀长体格健壮的李住军不喜浮谈,却在别人请教时,想用尽量准确的表述避免误读。他耐心而节制,是典型的河北人性格。从十一二岁起,他就随祖辈父辈打铁,沉浸一生,未改痴迷。

“最先就是放了学回来,给大人搭下手、拉风箱。俺村为什么叫铁匠庄村呢?就是铁匠多。一个村不到一百户,不足四百人,我记得那时候全村得有三十多盘炉。一盘炉最少仨人,拉风箱的,领锤和大锤。你想想,这得多少壮劳力使着?人家说我们家三十二代传人,我估计有点夸张,但从我记事起,爷爷、父亲、大伯、叔,就在院里打铁,他们上头应该也是。”

李住军家里曾经藏过花纹钢打成的刀,在日据时期被收走了。子承父业后,父亲曾给他唠过:自己父亲——就是李住军的爷爷——打过漂亮的花纹钢;自己没打过,这手艺没传上,太可惜!

李住军的爷爷,是一盘炉旁领锤的师傅。这样的师傅最有经验,手里小锤往哪儿打,徒弟抡起大锤就往哪儿打。旧式的铁砧,头尖尖的,通红铁块放在上面,接触面积非常小,却要在短时间内趁灼热赶紧锻打造型。李住军的爷爷,就是那个负责判断时机、力量与落点的指挥者。李住军从小看着爷爷展现精湛技艺,对技艺与造物之间的神秘关系体会深切,十分向往。

打铁三十多年,李住军看着村里铁匠越来越少。现代农业的进步,让曾经远近闻名,几乎包揽着灵寿、阜平、行唐、新乐四县铁制农具供应的铁匠庄村,产品销路越来越窄,手艺的光彩也越来越黯。他虽然自豪自己打的铁锹、铁钎还是客户首选,但也逐渐意识到铁匠事业的困境:仅仅几十年,身边已无人记得百炼花纹钢的威力与美,很多人听他的描述如闻天书,“不是刻、不是绘,铁上面‘打’出花纹来,做梦吧?”

李住军决定把父亲记忆里的传统手艺,恢复起来。

老人欣然支持。他把一辈子没有尝试过,却从父辈口中反复听说过的,所有关于折叠锻打花纹钢的技术和步骤,一招不留地教给了儿子。

但是,李住军还是失败了一年又一年。

李住军今天手中这把剑,经过反复炼烧、折叠和锻打,接下来还要淬火、再淬火、回火、粗磨和细磨。

每一道工序,他都要近乎苛刻地控制标准,并以高度熟练的动作去完成。这两者,都是经历了无数失败与改善,才慢慢浸透身心,成为他的“艺匠本能”。

百炼钢为折叠锻打而成,每一次层面结合,都需要合适的温度与压力,否则,花纹的分层就会变成材料的分裂,成为废钢。虽然现在使用空气锤,大大减轻了挥汗抡锤的辛苦,但李住军说,他不敢在折叠锻造环节有任何疏忽:眼睛要一直盯着灼烧的铁块,移动铁块时要心手一体、不滞不乱,控制气锤锻压要保证力量均匀地分配在铁块上……这些都是刀剑材质均匀、钢性良好的前提条件。

淬火是锻剑的关键,也是容易失败的环节。淬火分两步,先在机油中缓降,再入凉水里急淬。两道程序的火候和时间,有一点掌握不好,锻剑都将中道夭折。淬火全靠经验:亮黄色要像下午的日头,能目视却不可直视;如果芯发白,变成上午的日头,那就是温度过了,剑一入水立时可断;如果颜色带了枣红或暗红,温度则过低,这样淬过的剑,缺乏韧性,受力后回弹无力,跟 “样子货”没有区别……

“所以我眼睛不太好,盯着火块太久了。”李住军云淡风轻的话里面,不知炼进去多少年的刚强与韧劲儿。

不逐江湖 不失传统

六年,李住军炼成了铁匠传奇里的百炼花纹钢。

其间,他访曲阳、定州、山西,打听不到这项传统技艺的下落;妻子嗔怪他自讨苦吃,放着熟悉的工艺不使,非要去烧一批又一批“废铁”;老父亲虽传授“秘笈”,但其实只有个轮廓,实操当中诸多难题,依然让他连连吃到苦头……

但这些,都不及他的目的被怀疑的那一次,最令人灰心丧气。

2010年,李住军的传统花纹钢刀剑还在摸索之中,有时他打出不错的纹路,激动得睡不着觉;有时又功亏一篑,留下一桶一桶废铁渣和满地残坯。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公安找上了他。

车上装着刀样的物件,家里还能生产刀和剑——李住军不得不费尽口舌,向警察同志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只做一个简单的铁匠”:他想打出一种现实之中找不到的,集合了优秀硬度与韧性的钢材;他想用这种钢材,复原中国古代传统刀剑,以验证我们在曹操、李白诗篇中感受过的那种雄健豪迈之风,并非只是文人臆想……

当时与他对话的人,多大程度上理解了他,我们已无从知道。但支持他的人,比让他难受的人,越来越多,是李住军最近这些年逐渐体会到的真情实感。

“人家(警方)到我家里,看了我做的刀和剑,看了我打铁下的功夫。没有为难我,就是嘱咐:不可以开刃,缺什么手续赶紧办。还有就是从那儿以后,才有懂的人提醒我,可以申请一个传统技艺保护方面的支持,这个对我帮助很大……”

为什么一定要恢复百炼花纹钢,这种只存在于历史和传说中的手艺?为什么一定要打造刀剑,这种远离现代生活、只能在想象空间闪耀光芒的无用之物?还有,铁匠庄村大多铁匠已转身走散,如此坚持,难道,就不怕成为最后一个铁匠吗?

李住军对这些问题似乎越来越不担心。因为,他需要锻打的刀剑越来越多,而倾心者、慕名者也渐渐聚到他的小村。

“这把淬过火的剑,还要修平,然后一道一道磨,它独特的花纹才能出来。古人百炼成钢,是为了剑的硬度和韧性完美结合,花纹是副产品。我们重新锻造折叠钢,当然是追求花纹,但让使剑者用着顺手,这和材料有实用性一样重要。那才算是真的恢复了传统。”李住军拿着已具雏形的长剑,在院中反复横抹、前劈,他在体会剑的重心和力道。因为,他的客户、这把剑的主人,很快就要来了。

李住军正在赶制的长剑,是为石家庄一位太极拳老师制作的。那是一位开始对他将信将疑,后来对他的剑喜爱得不忍讲价的特殊买家。

“我学习武术快60年了,没有一把真正的剑。”于守仁今年70岁,他在李住军接触打铁的年纪,接触到中国武术,并经历了完整严格的师徒传承学习。如今,他在石家庄长安公园教授太极拳。要不是机缘巧合,学生想找李住军买剑请他帮忙把关,他大概还会在寻找心中之剑的道路上,继续郁闷呢。

为什么练太极,一定要有把“真剑”?

从2006年开始跟随于守仁学拳的池志宇,说出这样的心得:追求真剑,和开不开刃没有关系,是手持一把剑时,自己身体和心意的感受,是人与器之间能够交流。他曾在浙江龙泉花不菲价格买过几把剑,但“重心不对,用料不对,造型护手都不对,弄好多稀奇古怪的装饰,比如给你弄个花梨木的鞘,金线银线镶嵌……”池志宇说,这种“工艺品”,对追求武学精神的人而言,毫无意义。

李住军和他的这些客户聊起中国传统刀剑文化,也会变得健谈。“他们教我知识,也增加我的经验。”从巨资打造六十多斤关公刀的老板,到向他定制刀剑、然后自己手工装配刀鞘的手作爱好者;从抡起三十多斤方天画戟向他演示武艺的武学世家后人,到把虎头钩等稀罕兵器讲得头头是道的冷兵器爱好者……他发现,在自己醉心的纯粹工艺美学领域里,竟然聚集着这么多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热情充满眷恋的人们。

2016年,李住军恢复的传统工艺剑锻制技艺,成为行唐县县级非遗项目;2017年他参加非遗日活动,得到石家庄市文旅局领导的鼓励,劝他继续挖掘传统,非遗处一位干部还特意为他找来一本兵器文化书,希望能提高他的作品的历史可靠性以及文化内涵;2018年,行唐传统工艺剑锻造成为石家庄市非遗项目,2019年则进入了省级非遗保护名录……

“会不会是最后一个铁匠?我这辈儿之后,咱管不着。但我觉得:这技术能留住;这手艺,断不了。以前我证件不全,干得偷偷摸摸,但你看现在呢,鹿泉的小伙儿,还有找我买剑的,想找我学的也不少。”

“所以我会越做越好。艺无止境,我的手艺跟你们的手艺都一样,喜欢,就能干长久。”说这番话时,李住军脸上表情轻松而自然。这倒让人想起他的一位客户在总结“李住军式幸运与成功”时说——

唯有真诚,你才能得到精髓。

shouyi_yd@126.com

2020年9月18日 本版编辑/李国红 美术编辑/陈媛

百炼钢宝剑上精美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