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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近乡情怯 2018年09月11日

何 申/文

数年前春夏相交之际,在离开曾插队五载的山村三十秋后,我有机会重返故地。本是魂梦萦怀,急切前往,可那日终于望见了熟悉的山山水水,兴奋中却突然情怯,有一刻竟停车路旁踌躇难行。当然,最终还是去了,夙愿得以满足。事后想想,在乡愁一朝释然的同时,也感受了一下什么是“近乡情怯”。

唐代诗人宋之问,身材高昂、仪表堂堂,进士及第,擅写五言诗,名气不小。但他的为人却多为义士讥讽。传说其外甥刘希夷有新诗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求外甥将这两句诗的版权送给他。刘希夷不肯,再求,还是不肯,这缺德的宋舅舅一怒之下,竟叫仆人用土沙袋压死了外甥。此外,宋又是机会主义者,为了仕途,攀附武后幸臣张易之、张宗昌,二张被诛,宋之问贬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参军,诸事艰难,慕念昔荣,次年春秘密逃还洛阳,途经汉江(襄阳附近的汉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近乡情怯”,就出自这首诗。说来唐朝对下放干部的管理有些松懈,挺大一个活人,说溜号就溜号了,但这一溜却溜出一首好诗来。只不过,文章繁絮,精炼成诗,五言四句,其背后难言的因素多被隐去,更多表现的是一个长期客居异乡、久无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乡时所产生的一种特殊心理情感。而这又有极大的典型性和普遍性,终引起共鸣。

宋之问的家乡有汾州(今山西汾阳附近)和弘农(今河南灵宝西南)二说,不论哪一处,离诗中的“汉江”都尚远。故“近乡”,也只是从心理习惯而言,况且他这次也并未逃归家乡,而是洛阳。按常情,一路惶惶奔来,他本该“近乡情更切,急欲问来人”才是,但他却“不敢问来人”,为何?很简单,与其负罪之身是分不开的——他不知家中这一段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敢想,不敢见……

细想,我那次“近乡情怯”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因:插队伊始,我和同学二人分到一个生产队,房东姓于,按年龄称于叔于婶。于叔家三个孩子,女儿桂霞姐和我俩同岁,两个男孩则小些。于叔是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很少说话,高兴了也只是嘿嘿一笑。于婶则是极开朗外面能张罗的人,她一天说的话,够于叔说上半年了。

当时村里日子好的人家有住新瓦房五间的,有住瓦房也是上瓦的,但于叔家还住着三间草房。他们能腾出西屋接纳我俩,很不简单的,因为山里闭塞,最早是说我们这些学生是在城里犯了错误下放来的,多不愿招惹。但于叔于婶不怕,住到一起,他们待我俩如自家孩子,我们很快成为一家人,那三间草房,也就是我俩温暖的家。只是后来我上学三年分配在承德工作落户,一段时间里生活亦为艰辛,而插队那县又划离承德,渐渐联系就少了。但也知道于叔他们与回到天津我那同学来往密切,桂霞姐的两个孩子都去了天津创业,并落户津门。而我却没能帮助做些什么了,心中便惭愧,越惭愧则越不敢联系,到后来听说于叔不在了,又过些年于婶也没了,我暗自哭了一场,清明烧了些纸,却仍不能释去内心的愧疚……

没了于叔于婶,山村可还有我的“家”?那日心中纠结甚至一时停步村头,“情怯”,就怯在这里。然而,当报信的孩子奔去,远远的见桂霞姐和她的大弟迎面而来,桂霞姐叫一声“我的好兄弟”,大弟喊我一声“哥”,我泪如雨下,情怯顿时不在——我又见了我第二故乡的亲人,还有我的家!(何申,作家,现居承德)